重磅收藏:张五常谈天下大势关键所在
“话说天下大势”这个讲题我以前用过。罗贯中的文采气势说不得笑,而这些日子天下的大势天天不同。让我先说几个真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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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实例可教
第一个故事是弗里德曼告诉我的。他说一九四五年二战结束后,德国分为东德与西德,建起那有名的柏林围墙。西德选走市场经济的路。怎么走呢?他们决定不采用外汇管制,让汇率在国际市场上自由浮动,结果混乱出现,而此乱也,持续了约两个星期,马克的币值在国际市场上稳定了下来,一直到今天。后来西德与东德的经济发展的大差距,天下皆清楚。
这个实例教我们,市场的运作往往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效能,而市场做到的,政府一般做不到。
第二个真实故事是香港前财政司郭伯伟告诉我的。他说二战后,香港的货币钩着英镑,考虑的是怎样管制货品的进出口。考虑了一小段日子,他们不知道怎样管,于是决定不管。这就是香港后来成为举世知名的自由经济、获得东方之珠这个美誉的主要原因。换言之,香港昔日的经济奇迹不是因为他们懂,而是因为他们不懂。他们聪明的地方是知道自己不懂的不要做。
这实例教我们,今天中国遇到的经济困境,好些在政策上的失误是因为政府不懂也要做。好比二〇〇八年推出的新《劳动合同法》这个我认为是四十年来北京最严重的失误,提出的人根本不知道合同的作用何在。
第三个故事也是香港的。那是一九四五年,二战终结,无数的逃难者回归到香港,也有新的难民。住房不足,租金急升,怎么办呢?为了保护原来的居民,他们推出租金管制。我为这管制作过几年的深入考查,写下一篇后来获美国一九七九年最佳法律论文奖的文章。
这租金管制一九四五年推出时,委员名单中有赞成管制的律师,但排除了反对管制的富有绅士。只看委员名单,我们就知道结果会是怎样。这管制起初说只管一年,跟着延期一年,又一年,又一年,延了几次就懒得再延,决定不断地管下去,后来修改了三十多次,直到八十年代后期才放宽。今天大家在香港闹市中见到的破破烂烂的旧房子,皆租金管制所赐。这实例说,很小的利益团体可以作出大坏事。
2
推断中国如有神助
我的专业是以简单的经济学原理解释复杂的世界,因为走的是科学验证的路,只要局限的转变掌握得到家,跟自然科学一样,我知道的经济学不仅可以事后解释,也可以事前推断,其推断的可靠性跟牛顿推断苹果离开了树枝会掉到地上一样。这种经济学的推断困难,源于这门学问没有人造的实验室,不能以人工调控局限条件的转变。只凭真实世界为实验室,考查其中的复杂局限及其转变,难度极高,其推断出现失误可不是因为几个简单的原则不管用,而是对局限转变的掌握不够深入。
一九七九年,英国撒切尔夫人办公室的一位朋友说,夫人问:“中国会走向资本主义的道路吗?”要求我回答。该年十月我到广州一行,考查与苦思几个月,一年后以这问题为题写好后来成为小书的长文稿,提出肯定的答案:是的,中国会转向资本主义或市场经济的道路走。
几位获经济学诺奖的朋友读了该文稿后破口大骂,说我发神经。为此该小书推迟了一年才发表,但跟原稿一字不改。
当年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同事巴泽尔也不同意我给中国的推断,但他说关于理论那部分真好,半点瑕疵也没有,不发表可惜。今天回顾,真想杀了弗里德曼、诺斯、贝克尔、舒尔茨这几位诺奖得主。是他们的大力反对阻迟了该小书的出版逾一年。我真的在一九八〇年底完稿后一个字没有改过,要是该小册能在八一年初面市,我这个经济学家会把所有风水先生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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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的真谛
四十多年前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经济研究院教高级价格理论,我提出一个今天在行内很有名的例子,可惜盗用的人往往没有指出是我的发明(还有不少说是源于我)。我说如果你把一纸百元钞票放在行人路上,没有风吹,这钞票会失踪。我说一万元赌一元,有谁敢跟我赌?没有学生举手。我跟着说所有自然科学皆不能推断该百元钞票会失踪,只是经济科学可以。推断该钞票会失踪是基于三个原则或公理:其一是需求定律,其二是成本概念,其三是竞争含意。
同学可能会问,推断该钞票会失踪任何小孩子都可以,何必用上这三个公理呢?我的简单回应,是一九八〇年我推断中国会改走市场经济的路,也只不过是用上这三个公理,没有其他!经济学的事前推断或事后解释的能力跟自然科学没有两样,只可惜经济学没有人造的实验室,局限的存在及转变只能由经济学者到真实世界考查,不能在实验室内把仪器随意调校。
今天经济学的没落,主要是因为从事者懒得考查真实世界的局限,见到那些自己没有学好的三个公理失灵,就转向发明只有天晓得的古怪术语,创立新理论,而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现过一段日子的博弈理论,七十年代后期又再回头,甚至大行其道到今天。这些新理论的推断能力一律是零,你跟我赌十次会输十次!
我曾经是一个回归统计的专家——我为石油工业写下厚厚的关于油价厘定的回归统计报告,当年被该行业的朋友称为《圣经》。当时我认识的回归统计大师,一律知道而又同意这门玩意虽然好看,但不可靠,低手用上,简直是自欺欺人,务求把方程式砌得好看,文章可以发表。这算是什么学问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我当年学得而又从事了逾半个世纪的经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