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哈维尔,分享共同的底线
[崔卫平]
[内容提要]:哈维尔从一开始就在全球语境中建立自己的思考,分享着西方知识界现
代性批判的成果。这不仅体现在他的荒诞派戏剧创作中,而且体现在他始终没有放弃过
的站在"悲惨蒙羞人们"一边的"偏左"立场。但比所有理论上的划分更重要的,是他始终
面对和承担自己所处的现实,不因为某些类似的问题也出现在西方就转移了自己主要的
批判对象。他最终以自己坚强的意志和行动承担了所处黯淡、晦涩的社会现实;他可以
看作在后现代情境下"理想"和"反抗" 的一个榜样。
难道我们自身的苦难还不足以教育我们、担保我们,让我们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和
忠直地说出它们?难道要让我们这些爬过十八道坎越过十九道沟的人,跟着一天也没有
受过这种罪的外国人亦步亦趋、看他们的脸色行事?难道那些"老外"真的像我们想象的
那样,真正关心和有这个能力判断中国的问题,就像我们当中真的有一个人去关心和有
能力判断尼加拉瓜的问题?他们真的比我们更加知道我们社会的症结所在或者对此知道
得更为清楚?这怎么可能和说得过去?
--题记
一
哈维尔从一开始就分享着西方知识界现代性批判的成果。换句话说,他始终是
在"全球语境"中建立起自己的思考。
他早年作为荒诞派剧作家直接继承的便是批判的现代主义精神。这种批判所反
思的主要对象是在一个由技术理性所主宰的失去上帝的世界中,人的个性、自身一致性
(indentity)所面临的危机。这远远不是哪一个社会中突出的和特有的现象,而是分享着
他的西方艺术家同行们共同的视野。他是这样一再表达自己创作的前提和动力的:
"人的'自身同一性'(identity)问题居于我所思考的人类事务的中心。我用'
自身同一性'这个词,并不是我相信它能解释有关人的存在的任何秘密;当我开始写剧本
时及至后来我都在用这个词,因为它帮助了我梳理最吸引我的这个主题:人类'自身同一
性的危机'。所有我的剧本事实上都是这个题目的不同形式,即人与他自身关系的解体,
和失去任何给予人的存在一种意义秩序、一种持续性和其独特框架的东西。"①
"我个人的看法是,这是20世纪最重要的一种戏剧现象(指荒诞派戏剧--引者)
,因为它展示了'处在危机状态中的'现代人--失去了对先验的把握、失去了绝对的经验
、失去了和永恒的联系、失去了对意义的感知。换句话说就是失去了根本。"②
这个立场是被称之为存在主义的思潮和艺术所代表和传播开来的。哈维尔并不
隐晦这一点。"我从年轻时所读过的所有哲学中,存在主义,当然也包括现象学,对我总
是最富有刺激性和最能吸引我。我喜欢这些作家的作品,但我这方面的知识一直十分肤
浅。我受他们思想氛围的影响远远超出对他们具体的论点、概念和结论的兴趣。"③他提
到的这些作家有:卡夫卡、贝克特、尤乃斯库、品特、海德格尔等。他说阅读布洛德写
的卡夫卡传记是他生活中发生的一件大事,他甚至曾经私心里认为没有比他本人更理解
卡夫卡的了。至于贝克特,哈维尔多次分析他的作品倾向来解释有关"荒诞剧"的概念,
乃至在他最后一次坐牢期间,这位英国"老师"特地为他的这位未曾注册的捷克"学生"写
了一个剧本:《灾变》("Catastrophe")④。
当然,哈维尔绝非从书本到书本跟着西方先锋派同行亦步亦趋。他解释自己为
什么和这种现代主义艺术一拍即合的原因,首先在于因为自己出身于 "资产阶级家庭",
从而获得了"从下面"("frombelow")看问题的眼光--"从下面最能看到这个世界荒诞和喜
剧的方面"。同样重要的还在于他亲身所处的社会历史环境:他形容自己20岁那年(195
6),正是一个著名的"解密"时期,周围人们第一次经受普遍的、空前的大崩溃:"第一
次地,那种奇特的关于真理和谎言的辩证说辞,被谎言掩盖的真相及希望的被篡改歪曲
(即今天的人们才如此熟悉的东西),深深地击中了我们;并以这样一种原发性的形式
,向我们展示了现代艺术的基本主题:有关人的自身同一性及存在论意义上的精神分裂
。"正处于接受世界印象最强烈的时期和试图取得对世界总体看法的年龄,遇到的却是处
处分崩离析的现象,听到的是一个庞然大厦坍塌的声响,这种经验对一个人太重要了。
我们当中的许多人也经历过非常类似的情况:比如1976年正处于20 岁左右年龄的人,同
样也赶上一个历史关键性的"解密"时期--"拨乱反正",面对大量首次被揭开的闻所未闻
的事件,听到那些至今还难以相信的悲惨故事,他有一种双脚迈不动了的感觉。在历史
的"最强音"背后,原来是如此的残酷、盲目、不合理及恶。他还没有来得及"进入"历史
,就先行分享了这样一种混乱和痛苦不堪的历史"地平线"。对哈维尔来说,能够找到一
种形式(哪怕是被称之为"荒诞的")来表达自己(也是所处时代的氛围)对生活的真切
感受是幸运的,在这种情况下,"形式"本身所拥有的对于经验的整合力量,可以使人有
效地避免因外部世界的溃散而导致个人内心破碎、凋零和瓦解,甚至因为无力应付这种
外部的混乱,无力穿透和整合它们,从而逐渐导致另外一些形式的僵硬、蛮横。
这样一种"反省的批判"不是从某个外部的起点开始,涉及一个与己无关的外部
对象,比如像在两个互相敌对的阵营之间进行的那样,互相指责和攻击。"反省的批判"
产生于一个社会或一个人的内部(腹腔),是对自身事务的检点和清算,是对包含自身
之内、与自身有牵连、意识到自身无法解脱的周围环境的反思。实际上,尽管称之为"内
部",但是一个社会"反省的批判"的产生,却是需要在一定的外部条件下才出现的,是历
史走到了某一个点上才浮现的某种思想景观。这个时刻,可以称之为"神话的破灭"的时
刻。有人试图在破灭的废墟中建立起他们艰难的思考。存在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可以
说属于这一类。不同于无产阶级的批判在于,它代表了一个社会自身神话的破产,批判
者听到了资本主义大厦内部碎裂的声音,而这同时也意味着在这个屋顶下的任何人都是
无法解脱的,包括批判者本人。这时候,反省社会的黑暗便和反省自身的黑暗联系在一
起。谁也不能说只有他的鞋子是不湿的。所以在存在主义的作品中,具有大量的对于人
性自身恶的反思。这远远不能简单地归置于抽象的人性论或人道主义的缺陷,恰恰是在
这些作品中,我们读到了一种活生生的"历史意识",读到了活生生的历史灾难和黑暗,
读到了在这样一个破灭的时刻清醒的人们所拥有的清醒的痛苦。这种批判特别有力在于
:它不贩卖任何廉价的也是虚幻的方案或出路。
如果说,在法国,这样一种批判是由1910年左右出身的人所代表的(萨特生于
1905年,加缪生于1913年),在他们的作品中生动地体现了那个社会整体神话的破灭;
那么,在捷克,"反省的批判"则要往后推迟一段时期,因为这个年龄上的人在战后立即
陷入了另外一种幻觉之中。更深的危机要等到再过一个阶段才暴露出来,需要由另外一
些人来承担。这就是生于30年代的这批人。哈维尔和他的朋友们有一个"36年生人"的表
达,其中包括后来到美国成大名的电影导演福尔曼(影片《莫扎特》的导演)。在中国
,时间要更往后推,这种"反省的批判"的出现是在某种理想释放了它的全部能量之后。
所以,比较起来,在捷克1930年人身上出现的东西,于中国50年代和60年代出身的人可
能更容易接近。这样一种人就好像是从历史的隧道中被输送出来的,是从历史的腹腔中
被释放出来的,因为还没有来得及加入任何一方所以变得与历史的几乎所有方面有牵连
而不止是和其中的某一方面。他继承了多重灾难同时也继承了不止一种社会实践所包含
的理想主义。这也可以部分地解释为什么哈维尔的文体在我们有些人眼中显得那么缠绕
晦涩,因为他所面对的问题是复杂、缠绕、纠结的。他的哲学的表达方式和他的荒诞派
戏剧一样,是他与历史及其任何一方保持足够距离的一种方式,当然也包括与他自身保
持足够的距离。历史的黑暗并不在人自身的黑暗之外。
顺便地说,从历史的腹腔中"反刍"出来的东西,它要承担和直接对此负责的是
历史和生活本身,而不是满足任何一种学院化的生存机制。它不参加任何一种学术政治
的分配。它带着历史和生活的"血迹",也可能带着它的缺陷和"浅薄"。今天在中国阅读
哈维尔的人,看起来也不像是要从他那里获取任何学院政治分配的份额。


雷达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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