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苦难往往会把两颗相爱的心分离。有如一架簸谷机把糠跟谷子分作两处,它们把愿意活的放在一边,愿意死的放在另一边。这是可怕的求生规律,比爱情更强!母亲看到儿子死去,朋友看到朋友淹溺,——如果不能救出他们,自己还是要逃的,不跟他们一块死的。可是他们的爱儿子爱朋友明明是千百倍于爱自己······
“那么大家去帮助他们呀,不是挺简单的吗?可是像现在这样去捧他们决不是帮助。从前人们用户强者的权利固然要不得,我可不知道拥护弱者的权利是不是更要不得:它扰乱现代的思想,虐待强者,剥削强者。今日之下,一个人病弱,穷苦,愚蠢,潦倒,差不多是美德了,——而坚强,健康,克服环境等等反变了缺点。最可笑的,倒是那些强者最先相信这种观点······这不是一个挺好的喜剧题材吗?奥利维,你说!”
“我宁可让人家取笑,可不愿意叫别人哭。”
“好孩子!”克里斯朵夫回答。“唉!谁不跟你一样想呢?看到一个驼子,我的脊梁就觉得不舒服。我们不能不演喜剧,可不应当由我们去写喜剧。”
我用不着掀起革命——或是长篇大论的讨论革命——来证明我的力量。我更用不着像那些青年一样,推翻**来拥立一个君主,或是立什么救国委员会来保卫我。这算证明一个人的力量吗?那才怪了!我会保卫自己的。我不是无**主义者,我喜欢必不可少的秩序,也尊重统治宇宙的规律。可是我跟这个规律之间用不到中间人。我的意志会发号施令,同时也知道服从。你们满嘴都是先哲的至理名言,那么该记得你们的高乃一说过:‘只要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们希望有一个主宰,就表示你们软弱无用。力是和光明一样的,只有瞎子才会否认!你们得做个强者,心平气和的,不用理论,不用暴行;那时候,所有的弱者都会像植物向着太阳一般的向着你们······
不公平的社会情形,贫富的悬殊,使脑力劳动者感到的痛苦比谁都深刻。艺术家或是挨饿,或是成为百万富翁,完全凭那个捉摸不定的风气,或是在操纵风气的人手里。坐视优秀分子消灭,或者给他极不公平的待遇:那种社会不是个社会而是个妖魔,应当铲除。不管工作不工作,每个人都应当有每天的口粮。每种工作,不论是好的是还普通的,它的报酬应当以工作的人的正当与正常的需要为标准,而不能以工作的真价值为标准,——(要估计工作的真价值,而且要永远的公平,谁有这个资格?)——对于替社会增光的艺术家,学者,发明家,社会应当给予充分的津贴,让他们有时间与方法替社会争取更大的光荣。这就够了。达·芬奇的名作《蒙娜丽莎》并不值一百万。一笔钱跟一件艺术品根本是不相干的;艺术品既不在金钱之上,亦不在金钱之下,而是在金钱之外。问题并不在于付它的代价,而在于使艺术家能够生活。你得让他有饭吃,能安安静静的工作。财富是多余的,是盗窃旁人。我们应当老实不客气的说:谁要是财富超过了他和他家族的生活费,超过了为他的智慧正常发展所必需的费用,便是一个贼。他多出来的就是别人缺少的。人家提到法兰西无尽的财富,巨大的产业,我们听了只能苦笑;因为我们这批代表民族活力的人是劳动大众,是工人,是知识分子,不论男女,从小就得筋疲力尽的挣取一些免于饿死的生活费,还常常眼看最优秀的人被劳苦磨死。你们心里不会觉得不安,有的是自欺欺人的诡辩,说什么产权是神圣的,为生存而斗争是健康的,求进步是最高的目的。喝!进步,牺牲了别人的“所有”去求那个大成问题的进步!然而无论如何:你们总是太多了。你们所有的远过于你们生活的需要。我们却是不够。而我们比你们更有价值。如果你们喜欢不平等,那么小心些,也许明天你们自己就会吃不平等的苦!
和平的植物,无声无息的树木,在它们之间也等于凶暴的野兽。所谓森林的恬静,只是文人学士的好听的词藻而已,因为他们只认识书本中的宇宙······克里斯朵夫屋子旁边的森林中就有着可怕的斗争。杀人犯似的榉树扑在美丽的松树身上,掐舍像古希腊柱头那样苗条的腰肢,使它们窒息。同时它们也扑在橡树身上,把它们拗得折臂断腿。巨人式的百臂的榉树,一株抵得上十株的树,把周围的一切都毁灭了。没有敌人的时候,它们便同类相残,彼此扭作一团,好像洪荒时代的巨兽。斜坡下面的树林里还有皂角树在林边望里头钻进来,攻击小松树,压着敌人的根株,用树胶把它们毒死。那是拼个你死我活的斗争,得胜的把敌人的地盘和残骸一齐并吞了。大妖魔还没收拾完的,还有小妖魔来收拾。长在根上的菌竭力吮吸病弱的树,慢慢的消耗它的元气。黒蚁侵蚀那些已经在腐烂的林木。几千百万看不见的虫豸把一切蛀蚀,穿洞,把生命华为尘土······而这些战斗都是在静默中搬演的!······自然界的和平不过是一个悲壮的面具,面具底下还不是生命的痛苦与残酷的本相吗?
“话得说回来,有时他们中间也有两三个好人,那给你的好处才大呢!毒蛇猛兽到处都有,不论哪一行。没有慈悲心的艺术家,抱着一肚子虚荣和牢骚,把世界当作他的战利品,因为不能细细咀嚼而暴跳如雷:这样的人不是也有吗?那不是最要不得的吗?你得耐着性子。不论什么祸害都还有点儿好处。最凶恶的批评家对我们也是有益的;他好比一个练马的人,不许我们在路上闲逛。每次我们自以为达到了目的,就有猎狗来咬我们的腿。往前吧!得跑的更远一点,爬得更高一点!我还在向前,它已经不耐烦再来追我了。别忘了那句阿拉伯名言:‘不结果的树是没有人去摇的。唯有那些果实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我们应该可怜那般不受骚扰的艺术家。他们将来会留在半路上,懒洋洋的坐着。等到他们想站起来,两条蜷曲的腿已经挪不动了。我的敌人其实是朋友,我欢迎他们。他们在我一生中给我的好处,远过于我的朋友,因为所谓朋友其实倒是敌人。”
爱麦虞限不由得微微的笑了。随后他说:“可是像你这样一个老战士,受一般刚出头的小子教训,不觉得难过吗?”
“我只觉得他们好玩,”克里斯朵夫回答,“这傲慢表示他们热血奔腾,只想往外流。从前我自己就是这样的。这是三月中的骤雨,下在刚刚复活的土地上······让他们来教训我们吧。归根究底,他们是对的。应当由老年人去学青年人!他们利用了我们,忘恩负义是应有之事!······但他们凭了我们的努力,可以比我们走得更远,可以把我们尝试的事去实地做出来。倘若咱们还有点儿朝气,那么也来学一学,想法子脱胎换骨。要是办不到,要是咱们太老了,那么瞧着他们,咱们心里也高兴。看到萎靡不振的人类永远会开出鲜花来,看到这些青年人的乐天气息多么有生气,看到他们欢天喜地的去冒险,看到这些为征略世界而再生的种族:不是挺有意思的吗?”
“没有我们,哪里会有他们!他们的欢乐是我们的眼泪给培养出来的。那骄傲的力量是整整一代人的痛苦开出来的花。你们就是这样的为人作嫁······”
“这句古话是不对的。我们创造一个超出我们的种族,其实还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把他们的储蓄收起来,在一间四面通风的小屋子里保护它,拼命的抵着门才能挡住死神。我们亲手开辟了胜利的路,让儿子们走。我们的苦难把前途挽救了。我们把方舟驶到了福地的进口。它将会驶进港去,带着他们一起,同时也靠了我们的力量。”
“我们横渡沙漠,拿着神圣的火把,捧着我们民族的神明,把这批在今日已经成人的孩子背着走,可是他们还会有一天记得我们吗?······忧患痛苦,忘恩负义,这些滋味我们已经尝够了。”
“那么你后悔吗?”
“不。一个像我们这样轰轰烈烈的时代,为了它所创造的一个时代作牺牲,的确有一种悲壮的伟大,使你感到醉意。舍身忘我的欢乐,现代的人是体会不到的了。”
“我们还是最幸福的人。我们爬了泥波山,山脚下展开着我们不会进去的地带。但我们比那些将来进去的人更能欣赏那风景。凡是下降到平原中去的,就看不见平原的广大与遥远的天边了。”
怀疑与信仰,两者都是必需的。怀疑能把明天的信仰摧毁,替明日的信用开路······一个人渐渐的离开人生的时候,一切都显得明白了,好比离开一幅美丽的画的时候,凡是近处看来是互相冲突的色彩都化成了一片和谐。
没有恨,怎么能厮杀?过了青春,又怎么能恨?
我愿意成为那座埋葬你的坟墓,使我的手臂可以永远的抱着你。


雷达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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