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到星宿海之前,我曾有一段短暂的漂泊生涯,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噩梦。你们可能不明白今天的我为什么会对权利和享受有着如此执著的追求,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当我被权利压制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就是在我成为星宿派一派之主以后,我还常常半夜从梦中惊醒,因为,我在梦里又看到了当年的屈辱和艰辛。我只愿占有,却吝啬施舍,因为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人施舍过我。我暗示过他们,哀求过他们,但每次都无法打动对面那沉重的冷漠。现在我害怕失去任何东西,失去的感觉让我觉得危机四伏,只有把东西牢牢的握在手中,我才能感到放心。真的,哪怕只是一条轻飘飘的锦带,也会给我带来无限的安全感。而且我还需要用美食、华屋和锦衣来让我忘记那段痛苦的回忆,我只有置身在骄奢中才能感到自己是以一个“人”的身份存在,多年前,那个在寒冷夜雨中挣扎的我,是不会觉得自己是个“人”的,它只能让我感到一条狗的存在而已。说实话,我也太喜欢我这种心态,但或许是曾经伤的太重,我越是想忘记,就会越感到阵阵寒意袭来。听说苏师兄收了六个弟子,其中有一个叫薛慕华,医术已得逍遥派真传。我曾经偷偷的去找过他,可惜他只会治一些皮肉之伤,却不能治愈我心灵创痛。一颗痛苦的心灵只能隐藏在嚣张跋扈的后面偷偷流血,无人能够慰籍。那些伤,那些泪,我从没向任何人说过,但它们却一直在我心中不能挥去,直到我到了少林寺以后,我才终于在那里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心灵鸡汤。
名声真是一个好东西,如果不是“星宿老仙”名扬天下的话,天下第一大寺的少林寺怎么会同意单独给我一间禅院,而且还负责我的一切饮食起居?最重要的是,少林方丈玄寂还经常来我这里谈谈说说,当我们一起谈论起那过去的血雨腥风时,他往往会让手下的小徒弟退下,然后拍着我肩膀说:“老丁呀,这话我就只能跟你说说,这么多年,你坐在那个位置上也的确有你的难处呀。”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少林寺!
这么多年,我听过无数阿谀奉承之话,却从来没听过如此发自肺腑的恳切之言呀!如果不是有切身的感受,有谁能说出这样知冷知热的贴己话呀!
我拉着方丈的手说:“莫非您也有切肤之痛?”
“唉,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呀,如果不是玄慈师兄那天出了事,我不知道还要再等多少年才能坐上这个位置呀!”
“那为什么还要等?学我好了,两只手打出来。”
“不行呀,我们是体制内,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有些事也不能做的太明显了。唉,老丁呀,你虽然背上个骂名,但你毕竟风光过了,可我呢?论才能我不比谁差,论做人我是出了名的谦虚谨慎,可我又得到什么了?没当方丈之前,谁知道玄寂是谁呀!”
“我理解,我理解,大家都是苦命人。”
我真的理解玄寂,他和我一样,带着自己朴素而远大的理想离开了家乡,来到了少林寺。他一定也曾为练武而受过伤,他也一定曾为讨师父欢心而发过愁,他时时想在师父面前展示一番自己的才能,却又不得不小心的规范着自己的言行。他如履薄冰,亦步亦趋的生活在这个江湖中最大的国营企业之中,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做了什么不该做,而被打入另册,失却被赏识的机会。他和我一样,都不想最后只能平庸的死去。但是,尽管他已经足够的当心了,可师父还看不上他,认为他没有能力领导少林,而是把衣钵传给了玄慈。他只能无奈的成为一个配角,后半生注定要在达摩堂养老度过。唉,这无聊的生活呀,想想就觉得可怕,这是玄寂生命不能承受之无聊啊!
和他相比,我既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我的幸运是,我离开了飘渺峰,离开了中原,就真正的跳出了这个充满了禁锢的江湖体制。江湖对我来说,不再是论资排辈和裙带提携,而是要靠自己开创。我离开了飘渺峰是幸运的,我离开曾经投奔过的武当、丐帮、明教、少林、华山、青城、海沙帮、五凤刀、西域少林和红教密宗,也是幸运的。我要去开创自己的事业。哪怕暂时只能开创很小的事业,那我也要去做。告别打工,自主创业,宁为鸡口,不为牛后。
同样,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我的不幸,我要过早的一个人去面对江湖上的风风雨雨,明刀暗箭,这可能非常的凶险。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有得必有失,肩担风雨,才能赢得自由,这样的选择,我丁春秋从来就没有后悔过。
再见了,飘渺峰。
再见了,无崖子。
再见了,中原各大门派。
从今以后,海雨天风——独往来!
星宿海是一个民风淳朴的世外桃源,在里生活的都是些善良而又充满了美好愿望的人,他们祖祖辈辈在一片大湖边生存,他们把这湖叫做海,百川奔流而入然后又继续向前流淌的海,他们相信,这海一头连接着他们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平凡劳作,一头连接着一个美丽而富饶的世界。每年都会有一些不甘平凡农家子弟从这湖边出发,去寻找他们梦中的天堂。在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实在是不忍心告诉他们,星宿海的另一头其实并没有什么天堂,只有一个尔虞我诈的江湖。那些离开家乡的青年子弟们,当你们满身伤痕的奔走在那个江湖里的时候,可曾后悔过?在每一个秋雨连绵的日子里,你们可曾怀念过家乡那平静而又安详的午后?
一定会有,作为一个不被江湖所容的浪子,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浪子的心情。离家的浪子,把眼泪流在他们流淌汗水的地方,然后把欢乐放大数倍,带回他们曾出发的家乡。
那时,我虽然还年轻,但我的双脚却已踏过了太多的坎坷,所以我真的希望我就能在这里平静的生活下去,不嫌弃这片土地的贫瘠,在这里寻找爱情,安家落户。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推翻我曾说过要创业的那些话,熄灭我心中所有的雄心壮志,像一个平凡人一样,默默耕耘,然后收获一份简单的幸福。如果这一切都可以实现的话,我愿意忘记武功,远离江湖,不再追求显赫的名声和非凡的际遇,可一切都因一个人而改变,他的到来改变了星宿海里所有的一切,也改变了我的一生。
树欲静,风不止。我本欲退出江湖,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无路可退。
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是一付书生打扮,背着简单的行囊,风尘仆仆。他彬彬有礼,向每一位和他相遇的人都问一声好,向每一家买卖的老板都道一声辛苦,当他得知我也是从中原来的这里的时候,他甚至还请我过去和他一起喝了一杯酒。
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
“小弟贱姓全,草字冠清。请教兄台大名?”
“不敢不敢,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不知兄台和‘聪辩先生’苏星河怎么称呼?”
“。。。。。。那曾经是在下的师兄。”
“果然是逍遥门下的丁兄啊,失敬失敬。”
“唉,我是逍遥门下弃徒,惭愧惭愧。”
“丁兄说哪里话来。丁兄和贵派小有微隙,在下也有所耳闻。这本是世间常情,丁兄何必耿耿于怀呢。”
我是我生平听到的第一句奉承话,我牢牢的把它记在了心底,因为这样的话,听起来真是让人舒服。那天晚上,我开怀畅饮,他指点江山,品评人物,不知不觉间,我又开始对那个原本要离开的江湖重新点燃了热情。
或许有人会问我,为什么你总是朝三暮四,一会想退出江湖,一会又变的如此热衷于此呢?其实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你自己,如果你像我当年一样年轻的话,你只要在每一顿酒醒后仔细回忆,就会找到答案。年轻,总是有如火一样的热情,即使你已决心要熄灭这火焰,但只要有人在旁边拿起扇子扇上几下,血液立刻就会沸腾,梦想马上照进现实,这就是年轻呀!很多事情,你想放也放不下。在酒精的作用下,我认真的听了全冠清的想法,原来当时的他是一名丐帮帮众,在丐帮这样庞大的组织里,如果想要出任要职,一定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对本帮有巨大贡献;二是手下有一批自己的兄弟。丐帮在中原势力极大,教徒众多,想要在中原发展自己的心腹,已经非常困难了。全冠清此来的目的就是要在星宿海发展帮徒,以为己用。
我想我真是醉了,我竟然又把打工枉然,创业第一的想法跟他说了。他听后,挑起了两个大拇指,连连称赞我有头脑。还偷偷的告诉我说,其实自己也不想久居丐帮,大丈夫怎能久居人下呢?只要时机成熟,他也想独领大局,但是今天遇见了我,他深感佩服。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不用寄人篱下了,他愿意让我做龙头大哥,自己忠心相随。
那天晚上,我听到了无数这样肉麻而又顺耳的话,我深信不疑,并且心花怒放。很多年以后,当我成为星宿派主人的时候,我依然怀念这样的话,我授意让本派所有的人都不停的讲这些话,而且要花样翻新的讲,虽然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在相信任何人说的任何话了,但我还是愿意听这样的话,我像是一个嗜瘾严重的病人一样,明知道这些话里包含人世间的丑陋,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全冠清很快就星宿海开起一个丐帮招生班,而且向大家介绍了我,说我是逍遥门下弟子,曾在飘渺峰学艺数年。对这个介绍,我很不满意,认为他有欺诈之嫌。因为我曾是逍遥门下弟子,在飘渺峰学艺数年。可他却说,那个“曾”字放在哪里其实都无所谓,最多不过是语法错误。
丐帮和逍遥派的名号都是十打十的真金白银,我的武功和全冠清的口才也是有目共睹的。很快,就有很多年轻人来这里报名。全冠清稍加考核,便全部录取,然后带着他们离开了星宿海。
恶梦总是半夜来到,那天晚上,终于有一个年轻人带着血淋淋的刀伤和真相逃回了星宿海。全冠清,那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竟然污蔑他们是打入丐帮的奸细,而他则是大义灭亲的英雄,他手刃奸徒,用这些年轻人的人头为自己铺平了登上了丐帮长老的道路。
混乱开始出现了,人人都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对方,都在心底揣摩对方是不是拿了全冠清的好处,而帮他说话。但是不管怎样,他们毕竟是本乡本土,面子上还算过的去,而我则没有那么幸运,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是我把他们的亲生孩子骗上了这条不归路。他们疏远我,冷淡我,拒绝我,甚至合在一起反过来欺负我。
这是人世间最有杀伤力的武功,它胜过所有的秘籍和心法,它能制造混乱,蔓延恐慌,让诚实蒙尘,使道德败坏,它激发了世上所有的罪恶和阴毒。
是的,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窥探到了这种邪恶武功的门径,世人叫它为欺骗。
我称它为——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