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周刊:有些人想卖劳力也没得地方买。统计数据说,失业比例是非常高的。
张五常:很多机会的。建筑工人,一天60块钱,甚至80块钱,做司机,一个月800块钱不止。怎么会
没有工作做呢?对工作不满意,想找个工资高一点的工作,辞职了,是不算失业的。
人物周刊:未来20年,还有三亿到四亿的农民从农村搬到城市,这是理解“三农问题”的最重要的前
提?
张五常:是。取消农业税是好的,但是我不赞同补贴农业,我不赞同政府鼓励农民留于农业,长远地
改善农民的生活,要鼓励他们转到工业那边去。我提出的“大搬迁”,若不发生,大陆的经济是决不
可能赶上先进国家的,就是连台湾也追不上。
人物周刊:采访您之前,我们看到一个有趣的评论,题目是《房价再高我们都认了,求求政府不要再
调控了》。大家希望房价下降,但基本上对政府的几轮调控失去信心,越调控房价越高,您认为政府
调控核心问题出在哪?
张五常:多放一点土地出来吧,你要地价跌,你增加容积率(一般指小区的房屋建筑面积与小区用地
总面积的比率)嘛。站在天上看地球,工业用地的比例是很小的,住宅用地的比例也是小的。这几年
,农业用地转为工业用地的速度加快,政府紧张,其实不是那么严重,是不用紧张的。还是多放一点
土地出来做房地产吧。应该提升供应,而不是约束需求。
人物周刊:像中国这样的人口大国,守住耕地总面积的底线,保证粮食供应的安全,不是合理安排吗
?
张五常:中国的问题是政府控制粮食进口,应该允许私人进口粮食,这是关键。上海两年前曾经缺过
米,我在香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缺米,香港自己一粒米也没种,粮食全部是进口。不要担心外
国封锁我们的粮食进口,我的感受,北京对自由贸易没有信心,这是过去200年历史留下的心理阴影
吧。什么是粮食安全?我曾经指出,没有任何供应,能比让他人赚钱的供应来得安全。
作为人口最多的大国,比例上优质耕地实在少,要成为经济强国,中国一定要让大量的农民人口转到
工业去。这样一来,大量进口粮食无可避免。目前的情况,是好些地区工业用地回报率比农业用地高
出很多,而一部小电视机出口可以换取大约两吨非优质的白米进口。农转工可图之利大矣。乐观一点
看,除了稻粮和棉花,中国其他农产品的增长率可观,没有大问题。
谈教育、医疗改革、国企、特权阶级和贫富差距
我对中国的腐败印象真的不是那么差
人物周刊:最近的一个新闻热点,人民大学的一个系主任因为批评院长,而被撤销了职务,您对此有
何评价?从24岁进入加州大学开始,一直到退休,您一直呆在学校,对中国现在的教育整体上作何评
价?
张五常:对这则新闻不了解,无从评价。但我看现在的教育,是一塌糊涂,不是花钱就可以的。中国
现在的教育,是无趣、无味,弊端丛生。中国人智慧天下一等,但半个世纪来,大陆没有出现多少学
术大师,是何等怪事?自由竞争智力,我把所有赌注都放在中国人这边的。
医院也是,公非公,私非私。病人躺在公家病床上可能见死不救。教育制度要改,医疗制度也要改,
要允许私人学校,私人医院,这是起码的,要让它们参与竞争。西药的引进要放宽,允许西药在中国
设厂,这样才能帮到穷人。
我的儿子今年35岁,是医学博士,也是生物学博士,是儿童癌症和血科的专家,在美国。我跟他说,
你应该考虑回中国做事情,像你这样的人才,美国至少有一百多个,但中国可能只有你一个。他说他
乐于考虑,但是他怎么能到中国挂牌行医呢?最后我都不好意思继续说了。中国的卫生制度是不欢迎
这样的人的。
人物周刊:卫生部的官员说,中国的医疗市场绝对不能走市场化的路线。
张五常:我绝对不同意他们的看法。我并不是反对公立医院,公立医院是可以存在的,但是你要允许
私人参与。卫生部官员本身即是医疗垄断的受益者。我在香港大学教书时,薪水是政府给的,我个人
反对政府资助大学,但是我没有说出来,我要说出来,同样拿政府薪水的同事,不是要把我打死。(
笑)
现在上海有些私营医务所,是外国医生开的,贵得不得了,如果真正放开,是不需要那么贵的。香港
当年有私营医院,私立学校,最后公立机构把私立机构都打垮了,因为公立学校老师的薪水是私立学
校的两倍,私立还怎么做?
人物周刊:先准许进入,再公平竞争,这是首要的问题?
张五常:我是从事教育的,希望自己的经济知识能启发大陆的年轻人。退休后希望在中国办一家出版
社,利用我的国际朋友,介绍好书给国内青年,这个牌照我怎么也拿不到。我可以把赚到的钱都捐出
去。你到书店里去看看经济学专著的翻译水准,去看看唐诗宋词,很多都有点乱来。如果允许私人参
与,会有大改进的。
人物周刊:是不是一种心理习惯,大家还是更容易信任公家的、公立的?
张五常:我说个例子吧。我做了一点慈善,我是清楚的。钱给慈善机构,真正到穷人手上的约十分之
一,其他给中间人拿掉了,这是全世界的定律,中国也不会例外。我在街边看到有人要钱,我把钱给
他。但是你要我把钱交给慈善机构,交给政府,我不放心。为什么不让私人机构来做慈善呢?
中国没有两极分化
人物周刊:去年的改革大讨论,有学者认为中国的市场化改革出了问题,您如何看?
张五常:举个例子来说,我和太太去百货商店买枕头,我说要装多少盎司的羽绒,服务员就装多少盎
司的羽绒,回家觉得不够厚,再跑去加多一点羽绒,一点问题都没有。这在美国是不可能的。现在,
很多从美国念书回来的青年,见到中国的市场跟美国的不一样,就说中国的不对,美国是对的。符不
符合美国的,是他们判断的标准,我想问问,他们到底念的什么书?他们没有上过经济学第一课,不
知所谓。批评市场化的那些所谓专家,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市场,不了解市场导向的改革走过多少
曲折路才得以实现。
人物周刊:批评市场化的不仅仅是海归派和专家,还有底层民众,他们认为,是市场化让中国的贫富
差距拉大。
张五常:中国农民的生活,比世界上任何地方(农民的生活)提升得都快。是不是贫富分化,先要算一
道数学题。你现在一个月赚10000块,我赚1000块,比例是10:1,你的薪水今年上升了10%,那你一
个月赚11000千块,我的薪水上升了20%,是1200块,以前我跟你相差9000块,现在相差了9800块,差
距是增加了,但是比例上呢?以前是10:1,现在是11:1.2,长此下去,我的收入一定会赶上你的,
你赚多了,我也赚多了,但我的增长率比你快,所以我不应该眼红。
如果真是严重两极分化,我一定会讲话的,那些数据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做实证研究做了几十年,我
走过一条街,就能知道经济发生了什么事,逛一家商店就能知道它赚钱的机会有多少,那些专家是无
事生非。这几年跑遍大江南北,知道农民每年的收入增长近百分之二十。五千年来没有这么好过。
人物周刊:市场化是改革惟一的灵丹妙药?有可反思之处吗?
张五常:我要强调一下,我信奉市场,但绝对不是个无政府主义者。那些无论何事都必须依靠市场的
言论,是宗教,不是科学。研究公司理论这么多年,知道市场之不能,所以我不反对政府规划。举例
说,珠江三角洲的工业发展,因为当年政府的规划不足,市场有点乱来,在1990年代被政府规划远为
全面的长江三角洲比下去。后者的环境远为可观,而土地所值也较为优胜。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
中国的腐败比下有余
人物周刊:去年,北大的张维迎提出并不算新颖的观点,“尊重既得利益,并考虑予以补偿,使改革
得以顺利进行”,招致大面积的批评,你如何看待他的上述观点?
张五常:张维迎是很好的学者,我是同意他的看法的。普遍的经验,从一种制度转型到另一种制度,
对以往的既得利益者不能太绝情,因为假如他们激烈反对,不但改革受阻,难以进行,还会发生预想
不到的很多事情。尊重原体制下的既得利益者,并对改革中既得利益受损阶层予以补偿,这是一个不
应该回避的问题。我当年曾建议用钱赎买他们的权力,但有人说情理、道义上说不通。回避问题的结
果,是贪污盛行。他们中的一部分,本身就是政策的制定者,你不考虑给他们明补,他们自己就会“
暗补”,包括腐败贪污、子女经商等,给社会造成更大的损害。从结果上看,哪怕多给他们一点钱也
没有问题,否则,看不见的手伸来伸去,是贪之不尽的。
后来朱镕基处理得好,我是大致满意的,当然贪污还是大量存在。亚洲的贪污是世界闻名的,比起印
尼、泰国、台湾,大陆官员可能比下有余。
人物周刊:很难想象您的这一看法符合事实。在一般民众的直观感受里,贪污问题并不让人乐观。
张五常:你们看错了。我的学生不少是亚洲国家的财政部官员,你要是听到他们跟我讲的那些故事,
你一定会吓坏的,他们的问题不仅是大面积的贪污,而且把贪污制度化了,改起来是很难的。中国的
贪污故事我也听多了,但现在确实改了不少,还有继续改进的迹象。在这个问题上,要站得远一点才
能看清楚的。老百姓痛恨贪官,从情感上我是很能理解的。
有不贪污的好干部,而且应该是占大部分的。我认识的大陆官员,有不少是这样的。我对中国的腐败
印象真的不是那么差。是需要改进,但你不要因为这个说整个国家不行。改革过程中,有些事情怎可
能避免呢?要补充的是,不要一贪污,就抹煞他的全部功劳。
人物周刊:如何从权利界定的角度防止中国特色的腐败?
张五常:一个县长,一个月名义工资2000多块,到了56岁,还有4年的权力期,假如积蓄真的不是那
么多,他会不会贪一点?二十年前,我说过一句话举世哗然。提到贪污,我说如果你把一个美人,脱
光了衣服,放在我的床上,要我不想入非非极之困难。后来我写了一篇短文,在国际学术界搞起了一
点波浪。我说不是管制法例引起贪污那么简单,好些法例是为方便贪污而设立的。防止贪腐最有效的
方法,是废除贪腐的机会。任何政府管制都创造了贪污的机会,但有些管制,例如交通法例,不可无
,贪污也因而无可避免。
中国的腐败贪污,还有两种。一是权力或权利混淆不清,于是混水摸鱼。二是公非公、私非私——例
如教育与医疗。在公非公、私非私的情况下,以公为私赚取外快很普遍,以至于医院出现了见死不救
的情况。解决这后二者的腐败,其一是要清楚地界定权利,其二是要公归公,私归私。其实这二者是
同一回事:防止腐败就要把权利界定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