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干校”生活
所谓“干校”,实系永无毕业期限的学校,只有“干活”一门课的学校。
到9月底,国庆节前两天,打发我们到湖北咸宁干校去劳动。所谓“干校”,实系永无毕业期限的学校,只有“干活”一门课的学校。直到这时,一般革命群众跟我们一起下干校,他们才有点明白自己跟随造反的结果是什么。当然,一开始大家都还认为是下去革命的,也不知道此去的前途是不准回来,等于流放。
我们到达了咸宁一块湖区,住在老百姓家里,自己先盖房。我们社(改名为连)的全体妇女集中住在老乡的牛棚里,满屋牛粪味。工作首先是自己和泥做砖盖房,钉竹条搭棚做仓库,准备将来把湖里的水放干了种稻子,自己取名为“向阳湖”。我记得破土动工的第一天,大家倒也挺有点新鲜劲的。一个女秘书,干完了一天活,回来发表感想说:“我这才觉得我这个人一天干了活,不是白吃饭。以前我们成天干什么了?”她大概觉得自己的半生就是白吃饭了。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编辑,手持利斧,踏着竹条做的架子,凌空大步砍竹头,脸上毫无惧色。我的任务是和舒芜一起挖一个坑,修建临时厕所。我们两人累得大汗淋漓,才挖好了,欣赏欣赏,边也修光了。但是,一会儿上级传来命令,厕所要挖在另外的地方,我们只得搬家,还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凭吊了一番。这时候才有点明白“上边歪歪嘴,下边跑断腿”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们干,真的拼命干。一般的群众,在大家差不多的环境下,不再那样歧视我们这群牛鬼蛇神。但是,仍然有一些自视身份比别人高的人,用语言和表情来伤害别人,以为娱乐。我记得的,研究鲁迅的杨霁云(也是鲁迅的朋友),因为素无干力气活的习惯,铲土只能一次小半铲,就被我们连队那位首先解放的首任指导员取了一个绰号,叫“二两半”。然后,在一次大会上,由取绰号者向人提出讥笑的疑问:“还有这么一位‘二两半’,真把那点儿土算计得准,为什么非得二两半,再多铲半两,来个三两,就一定不行?”我没有看杨霁云先生的脸,因为这时候我不忍去看。他有什么罪?大概就是早年认识鲁迅的罪吧?而这时正是把鲁迅捧成毛主席以下第二大神的时候。
我们拼命干,多么希望得到人家一点点称赞,至少是同情。哪怕是来自非革命群众的。我记得有一次挖土,我是牛鬼蛇神们的临时组长。诗人陈迩冬也是向无多少劳动习惯的,这时他却一铲一堆,一铲一堆,一连许多铲,头上流着汗。我轻轻无意地说了一句:“陈迩冬今天干得不坏啊。”只见他脸上突现不好意思的谦虚之状,擦了一把汗,像小孩得到大人夸奖似的说:“不过……不过还是有点疲劳啊!”其实,我并未想到这句话在这时能给他以安慰,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多么容易得到安慰和满足的啊,而所得却如此吝啬……
我得到的待遇也是一样。开始时,每次劳动间歇就“开斗争会”,毫无目的地乱骂一通。后来,大约由于这样的“斗争”实在妨碍群众的休息,才取消掉了。平时,我挑不动砖时就用胸顶着上。有一次,盖房子抹墙,三面高处都有人抹墙,我站在中间的踏板上,向三面供泥。下面给我供泥的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家属男孩子。他们也知道我是黑帮,就以耍我作为娱乐。这边一铲还来不及送上去,那边又喊:“来呀!来呀!韦君宜呀!”忙得我几乎从踏板上掉下来,他们却大笑。可见人是有一种自然地虐待他人的恶作剧嗜好的,给别人以痛苦,自己并不介意。
后来,日久天长,劳动成了每个人的本分,既不觉得光荣,也不觉得受苦了——除了太累的时候以外。我记得在秋天挖泥做砖时,下午小休。这时已经取消了我的挨斗供娱乐的任务,可以休息了。满地都是供和泥用的干稻草,天上是暖融融的秋日太阳。我就找了一个附近没有人的大草堆,伸脚躺下,仰望蓝天,真比盖被子还要暖和,比睡在大玻璃窗下还要敞亮,一下子就让我脱离了这个受苦受难的人的世界,躺在了地母的怀里。
第二年我们要秋收,用大量的稻草,在湖田中心搭了一个休息棚。那里又凉快,又四面来风,旁边连(中华书局)的“战友”们走过,跷着手指说:“真是文学出版社的杜甫草堂啊!”
类此草棚闲话,只要我们把自己当时身受的政治待遇忘掉,也未尝不可以怡情悦性,物我两忘。后来我们就这样过日子。
不久,我就热烈地投入为别人重审结论,实即平反的工作之中了。还有好些刚被解放的老干部,都使劲东奔西跑“内查外调”,以推翻造反派给人定下的部分(只是部分)冤案。我把我参加的几个案子都写进小说里。有一篇名为《功罪之间》,那时真是对于自己是功是罪并没有完全弄清的。我原以为自己参加革命多年便是功,那么别人未参加革命便是罪。如此看历史,如此看世界,究竟功欤罪欤?现在感到,至少要把眼光放得稍大点吧。这是后话。
(www.earm.cn/田成杰/ 2015-1-16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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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思痛录(增订纪念版)思痛补录》,韦君宜/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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