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多文学名著或非名著,但很正经的书籍旁边,摆上任何一本安吉拉·卡特的小说,其情景就像当初好莱坞正片开演前加映的不足四十分钟的B级片。恰好,卡特很多作品都是短篇。爱伦坡的不行,因为他早就是名著了———卡特也有这个趋势,但出于对她的尊重,我还是视其为B级作家,而爱伦坡显然不是,即使他对卡特有莫大影响。
人们通常把表现性及性禁忌、血腥暴力、低俗恐惧怪异的作品叫哥特故事。和朋友说起哥特,有“装”的嫌疑,我觉得B级这个称谓更通俗。B级作品与B级作家有什么不好么?如此归类至少使他们写作的初衷实至名归。他们是一拨儿鄙视世俗传统伦理的作家。霍夫曼、亨利·米勒、麦克尤恩、布考斯基和恰克·帕拉尼克,都可以放进这个篮子里。中国作家曹寇的一小部分也可以。一些大牌作家,比如莎士比亚或一些名著,比如《十日谈》、《聊斋志异》,我们都能轻易从中发觉B级的蛛丝马迹。事实上,无论古今中外,民间传说、故事、寓言,都或多或少地涉及这些见不得天日的东西,有的干脆就是纯粹表现这些东西。讲的人与听的人,都以为自己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在阴暗的角落里窃喜。我把这类***的作品叫B级,因为如今它们能堂而皇之,像B级电影一样公开上映。
在一些国外评论家眼里,卡特是个毫无宗教信仰、满嘴粗话、热爱肮脏童话、性格直爽且不乏幽默的女子。这也太像她的作品了。她文字典雅中包含不堪的粗鄙;晦涩不清的隐喻里夹杂着毫不掩饰的直接。也许阅读卡特不会愉快,但必定让人印象深刻。比如《染血之室》里,她在“熟裂的无花果”前面加了一个在我们出版界一定要删掉的单字,而这个比喻却使得这个一定要删除的字充满了美感。卡特的语言绚丽夺目,有时用大段长句来渲染气氛,比如《精灵王》的开篇,以及在长篇《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马戏团之夜》里随处可见的纤毫毕现的细节描写。有时却如钻石般地小巧,同时价值连城。比如《狼人》的开头:“这里是北地;天气冷,人心冷。”
《染血之室》是卡特短篇中的钻石。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末法国的圣米歇尔山。一个十七岁女子嫁给了富可敌国的侯爵,在侯爵城堡的密室中发现了被他害死的历任侯爵夫人,而新娘亦面临着同样的厄运。这篇重口味的小说,你当然可以看作卡特对女性性心理(渴望与封闭,自虐与施虐以及获得性的解放)的认识。她给小说设置了一个颇为正能量的结尾,母亲及时拍马赶来,杀掉侯爵。新娘自由了,却失去了欲望的激情。在两性战争(婚姻)里,女性始终处于被动。就算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大部分女性还承认或默认这种传统,即使有时看起来她们更像女权主义者。卡特在《染血之室》里明明白白地写道:“女人在世界上没有立足之地,没有地位,反抗之心被自怜自艾日益吞噬。”
读卡特,中国读者可能有些吃力。卡特作品涉及了大量女巫狼人吸血鬼等欧洲传统民间传说故事(卡特在大学攻读的正是中世纪文学)。卡特故事中的典故与引文,我们更不可能一一知晓———“为《染血之室》作注可能花上你五年时间”———但在文中占主要地位的背景,比如上面提到的女巫狼人吸血鬼,我们大致了解。《染血之室》的发生地欧洲城堡,我们也不陌生。佩罗、萨德都详细写过,大量的欧美日本推理小说,也不会少了这个建筑符号。在霉菌到处都是、因死亡而富有神秘美丽的城堡密室中,《染血之室》颠覆了纯洁与邪恶的正统判断(这在她的长篇《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尤为明显),让读者在震惊里,久久不能自拔。有些人继而掀翻桌子,这种小说怎么能允许出版呢?
《染血之室》甚至引起了接受性最强的大学生们的抗议。然而,你不得不承认,就像有人有嗜痂之癖一样,人性不可捉摸,不可放到阳光之下的一小部分的确存在。性幻想、暴力倾向、乱伦欲望诸如此类等等,作家有权利写这些,只不过形式不同而已;读者亦有阅读和评论的权利,只不过有些人习惯把它放到枕头底下,有些人把它摆在名著旁边而已。
卡特更乐意把她的短篇作品称为故事而非小说。她进一步解释说,“故事跟短篇小说不同之处在于,故事并不假装模仿人生……因此故事不会让读者误以为自己了解日常经验。”很多人以为,卡特重写了格林童话、民间故事和寓言。但正如她本人所言,她只是借用这些古老的外衣,装扮了一个独属于卡特的身体。披着成人童话外衣的卡特,把人类内心深处的幽暗,暴露在文学殿堂上,使其获得了美学意义,而非其他的诸如口口相传与专业论文的狭隘。正因为如此,卡特独树一帜,容易遭人误解和歧视,同时又蛊惑着我们,逼迫我们正视内心。 在医学上,***是中性的,比如花粉过敏其实就是常见的***反应之一,它不带有道德判断。而在文学上,***也渐渐向中性靠拢。这代表了人们对人性的宽容、勇敢以及接受。
安吉拉·卡特在1990年为《精怪故事集》撰写的引言里说,“这本书里的故事几乎毫无例外地来自工业化之前的时代,来自对人性朴素的理解。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奶就是奶牛产的,水就是井里打的,只有超自然力的干预才能改变女人和男人,尤其是女性和自身生育能力的关系。”
人性也许不会变化,但道德一定会变化,变化更快。卡特不过是用文学的形式表现了人类的天性在一定历史时期环境下的海底冰山的一角。我们今天这些隐匿中的人性和道德伦理观念,或许千百年后,人们会习以为常。我们今天读卡特,必定有些不适,但至少,如果我们真的在现实生活里不幸碰到了这些事情,我们的接受不会太过仓促和狼狈。(瘦猪 自由撰稿人,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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