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学森的“四要九不”
涂元季 口述 郑新华 李琳斐 郭潇濛等 整理
跟随钱老二十几年,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怎么做人,当然,钱老并没有把“如何做人”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完全是靠行动时刻感染着我,而不是说教。
一是做人要老实
首先,做人要老实,不说假话。尤其是作为科技工作者,不懂就是不懂,不懂不能装懂,一定要老老实实。其次,有错误就认错。主动承认,而不是找借口掩饰。
1964年,钱老曾经在当时的《力学学报》上写过一篇关于土动力学问题的文章。文章发表后,远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学院(不是新疆农学院)的一个年轻人,发现其中有个公式的推导有误,于是他就写信给钱老,指出文章当中的错误。这个人叫郝天护,后来我们去采访他,他回忆说:“信发出去以后,我一直忐忑不安。如果我是北大、清华的,钱老可能还重视点。新疆建设兵团农学院的小人物还敢指出这么大的力学权威有错误,钱老不仅是中国,甚至是世界力学界的权威,钱老怎么看我?”他一直心里很不安,没想到过了些日子,竟然收到了钱老亲笔回信。信的最后一段话是:
我很感谢您指出我的错误!也可见您是一位很能钻研的青年,这使我很高兴。
科学文章的错误必须及时阐明,以免后来的工作者误用不正确的东西而耽误事。所以我认为您应该把您的意见写成一篇几百字的短文投《力学学报》(编辑部设在科学院力学所)刊登,帮助大家。您以为怎样?
让我再一次向您道谢并致
敬礼
钱学森
1964年3月29号
在信中钱老不仅承认了错误,而且表示要在学术界公开这个错误。后来,郝天护把他的观点写了篇论文,又寄给钱老。钱老推荐这篇文章给《力学学报》。这就是一个科学大家,学问越大越认真、越严谨,有了错就公开承认。
二是做事要严谨
做事严谨认真,这是钱老的一大特点。钱老做工作有一个习惯,每做完一项工作,他都会把手稿理一遍,所有的手稿理好了装在一个档案袋里,写上这是什么工作的东西。这项工作完成了往卷宗上放,开始下一项工作。钱老在美国工作的手稿回国的时候没有来得及收集,他的好朋友Frank Marble把他散落的手稿都收了起来,分别归总到一起又放到原来的档案袋里面。等他收集完以后,让他惊叹的是,钱老在美国20年做学问的手稿居然一页都不少,而且手稿写得非常好、非常认真、非常严谨。他觉得是一个宝贵的财富,这些手稿应该跟着钱学森回到他的祖国去。但是中美关系几十年不解冻,他就把这两大纸箱子手稿存放了几十年。
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以后,我们邀Marble来访问,他先背了一箱子手稿。到90年代,又邀请他来访问,他又背回来一箱。这样,两箱子资料都回来了。
曾经跟钱老做过几年研究生的郑哲敏院士后来也回忆道:“我一看,我就惊叹:原来钱老在美国做了那么多工作,而且做工作是那么严谨认真!英文字写得那么流畅、漂亮,错误也不是很多。里面大量的计算、作图、制表,都极其严谨认真。”要知道那个时候没有计算机,就靠计算尺,钱老说后来才有一个手摇的计算器。但他手稿中大量的计算、公式推导都严谨极了,不像我们的手稿改来改去、乱七八糟。力学所将这些手稿整理后搞过一个展览,要教育年轻人。结果反响非常大,大家都觉得很受教育。
三是做事要有毅力
钱老认准的事,一定坚持不懈,不管遇到什么沟沟坎坎,一定会坚持迈过去。“东二”(东风二号)出了问题,一个是发动机炸了,再一个是控制方面的问题。发动机的问题比较明确,控制问题比较难。钱老亲自组织动员,他在动员报告中决心非常大,说这个技术难关我们一定得克服,一定得攻破,“我们要在控制问题上杀出一条血路。”他表态说,“我跟大家一起共同攻破这个难关,以后,我每个星期四下午到你们所里来,有什么问题我们共同研究,共同解决。”钱老的报告使大家大为振奋,而且钱老说到做到,以后每个星期四下午上班之前,准时提前三到五分钟踏进研究所里的大门,听大家汇报进展,帮助大家解决问题。
梁思礼后来回忆说:“这几个月里,我们天天就跟打仗一样,一天也不敢休息,钱院长一走,我们赶快按照他的指示干,按照他的思路弄!那时紧张得脑子里一点都不敢放松,始终是揪紧的。”
“东二”后来成功了,真就是杀出了一条血路。
钱老还当了一届中国科协主席,当然他很不愿意当这个主席。大家都要选他,众望所归,他只好当了一届。他又定了规矩:“以后我每个星期五上午到科协去上班。”每个星期五上午,钱老准时到科技会议堂他的办公室,听科协的同志汇报,科协的同志说:“因为那时候遇到改革的问题,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汇报,究竟怎么搞。不能还是原来的老办法呀,要研究现在的科学技术怎么搞,钱老指示以后下面赶快去办。办了又得准备下个星期我们又向钱老汇报什么呀,弄得也是紧张得不得了。”我有一次在科协开玩笑说:“钱老就是用抓导弹、航天的精神在抓你们中国科协呢!”
一段时间里,钱老到710所和507所开学术讨论会,别人可能参加一次两次,就退堂了。他是坚持参加,刚开始是一个星期,后来说改成一个月,再后来改成两个月一次,只要定下来,他准时去。507所每个星期一次,坚持了好多年。这两个所是研讨会搞得最好的,坚持得最久的。他抓任何事情,从不半途而废,一抓到底,坚持不懈。
四是凡事要坚持客观公正
凡事要坚持客观公正,实事求是,不夸大不说瞎话不吹捧。
1996年,中国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要编写党史人物传。第二批要写50卷,有953个人要入传,第二批入传标准就是在八大的时候被选为中央委员的,或者在八大的时候就担任正部级职务的。钱老当时不是八大中央委员,还是副部长,但钱老对我们国家的科学技术工作作出了非常大的贡献,而且“两弹一星”是我们新中国科技事业当中一个非常突出的成果,所以,钱老是中央领导同志专门提出来,作为一个例外,也上一个条目。要通过写钱学森,把我们党那一段的科学成就反映出来。
我去开会回来以后,向钱老报告这个情况,特别说明这是中央定的,不是专门的传记,是传里面的一个条目。钱老说:“写传是一件麻烦事,我一贯持消极态度,但是这件事情既然是上面定的,那我无话可说,那就拜托你去完成吧!”后来他又说:“但是我想写传,不是为写传而写传,更不能为个人歌功颂德而写传,而是要通过写传反映一个时代,反映我们党在那个时代的成就,总结过去的经验教训,指导今后的工作,这就要求第一要实事求是,第二千万不要写出矛盾来了。”他说,“对于我来说,可能引起矛盾的是导弹航天事业那一段,那是一大功劳,好多人都在争,我的态度是低姿态,不去争,我决不去和任何人争功劳,我还是过去那句话,一切成就归于党,归于集体,我本人只是恰逢其时,回到祖国,做了我该做的工作,仅此而已,这就是我的观点,是实事求是的观点,你要按照这个观点写,何况在我这一生中导弹航天毕竟就是一段,多写点少写点对我无关紧要,因此要低姿态,要退一步,把功劳留给航天部那些人,这样有好处,能起到真正写传的作用。”
他曾经跟我讲,一辈子为名所累,很不愿意背这个名气,就想非常低调地做人做事。所以在日常工作当中,在我跟他的接触中,他对自己规定过很多个“不”。
第一个“不”:不题词,谁来也不题
他从“东一”开创,到“东二”、“东三”、“东四”,到“东五”成功,给我国的导弹航天事业奠定了扎实的基础才退下来。他曾经和我说过,“我回国以后在一线干了27年”,“我以后不可能再有27年了”,“我要抓紧余生,做一些对国家对人民有益的事情。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所以坚持不题词。”
有一次,有人一定想请钱老题词,但又知道电话打给我,或是信写给我,我会按照钱老指示扣下,所以绕道给聂老总写信,说想请钱学森同志题个词,聂老总向来对他很尊敬,不可能强迫他题词。聂老总就附了一封信,在信的最后有一句“此事请你酌定”。结果钱老拿到信就说:“你说这些人我不题词吧,他们绕着弯地让聂老总转信让我题词。可是聂老总并没有命令我题词啊,那你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我酌定的结果还是不题词。”
还有一件事,我当了秘书以后,公安部搞了个内部的科技成果展,有很多领导同志去看了都觉得非常好而且都题了词,可是当时的公安部部长觉得,这是个科技成果展,光中央的领导同志题词说肯定那还不行啊,还得有科学家给我们题个词,对我们表示肯定才行。后来就想请钱老题词。很快他们就知道钱老从来不题词,于是公安部部长亲笔写了封信,而且用毛笔写得很工整,让他们公安部认识我们机关的人来办,不通过我就进大门了,我跟钱老办公室对门,我看见一个身影没经过我安排就跑到钱老办公室去了。我也赶快进去,只见那个人给钱老敬个礼,说:“钱老,我是公安部的,我们公安部搞了个科技成果展,我们部长亲自给您写了封信,还有请柬请您去参观,并且想请您给我们题个词。这题词有几个方案请您考虑。”面对这么一个突然袭击,钱老当时虽然已经70多岁了,但反应很快,马上就给他一句话:“我没犯法,跟你们公安部没关系,你请吧!”弄得那个人脸刷一下子就红到脖子根了。
第二个“不”:不为别人的书写序
他说过,写序就是说好话,如果我接受任务,那不知道有多少人的书要我来写序,如果我不仔细读他们的书,我能随便做评价吗?所以他拒绝给任何人的书写序。
第三个“不”:不参加任何成果鉴定会
20世纪80年代,他就听说鉴定会都要给钱的,凡是请来的专家马上塞上一个信封,那他必然为这个成果说好话。钱老对这个非常反感,他作为一个科学家,没权力,又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只有离它远远的,不参加。钱老说这种事情我不能干,所以他拒绝参加任何鉴定会。
曾经中央一位位置很高的领导同志的子女,他们单位根据钱老的倡导,做了一个项目并取得成功,想开一个鉴定会,说是完全按照钱老的思路做的,想请钱老参加这次会。她就给钱老写了一封信,同时还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把这封信拿给钱老,跟他说:“这个人挺不错的,作为高干子弟还是做出了一些成绩的,并且还是响应您所倡导的去做的,您是不是去呢?”钱老说:“我还是不能参加他们的鉴定会,既然有这个背景,那我正式答复他们。”信中写道:“你们根据我的倡导,项目取得了成功,我很高兴,但是我不能去参加你们的鉴定会,因为我并不是你们那个领域的专家,我只是从总体的发展上觉得这个东西很重要,但是对你们这个项目的细节,我并不懂,所以,我还是不能参加你们的鉴定会。”
第四个“不”:退出一线工作以后,不去外地出差
从1982年退休以后,钱老从不到外地出差,更不到风景名胜的地方休假。
当时很多党政干部利用去外地出差,或检查工作、开会什么的,到风景名胜区游山玩水,钱老说:“既然这个风气我制止不了,我哪都不去,我只能洁身自好。”
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有一个时期是讲产业革命,钱老讲得非常好,天津市委宣传部部长拿着天津市委的介绍信到北京来,请他到天津市给党政干部作一次报告,钱老说:“既然人家天津市委这么大的面子,部长来了,我见一见吧!”见了后他解释说:“我已经规定自己,不到外地出差,这个请你们谅解,所以天津市我可能去不了,北京有关单位你们可以找他们借录音嘛,我也不一定去。”对方说:“钱老啊,其实天津就相当于北京市的郊区,您如果不愿意在我们那儿住,当天作完报告后,就可以回来了,这不跟您在北京一样吗?”他说:“那也不行,我不能开这个先例。如果我今天答应了去天津,明天河北省来请我,说石家庄离北京也很近啊,也可以当天赶回来啊,那我就不能拒绝人家了,所以我答应了你,我把前边拒绝的都得罪了,后边也拦不住了,所以我不能开这个先例。”严格到如此程度。所以我说钱老这个脑袋瓜啊,就像计算机那个程序似的,编好了是绝对不能变的,像这种事情,任何人不开先例。
退下来后蒋英也曾埋怨过他,说:“我这一辈子嫁给你算是亏大了,你说我嫁给你图了点什么啊?你给我买了什么啊?除了结婚的时候你送给了我一架钢琴,后来你送给过我什么礼物?早年你工作忙,全国到处跑,你说那是工作不带我去,而且跟我表态:等我以后退休没事了,带你出去旅游,到哪去到哪去等等。说得很好,可是你退休后你哪都不去,我嫁给你就是一天到晚待在家里伺候你,你说我亏不亏啊……”
大概是1997、1998年,北京热到40多度,杨尚昆的秘书给我打电话,说:“尚昆同志说,北京现在太热,请钱老到北戴河来,这温度比较低,房子都已经找好,学森同志如果怕别人打扰,是个单独的院子,甚至可以把家属、炊事员都带来,都可以在这生活,住一段时间,等天凉快了再回去。”我到家去给他报告这个事,一去看见钱老热得只穿着裤衩背心坐在那,正拿把大蒲扇在那扇着,那时家里没空调,他家很晚才安空调,我把这个事报告给他,他说:“你告诉他们,谢谢了,我哪儿也不去。”我只好给杨尚昆秘书打招呼说:“钱老说,谢谢杨副主席的关心,他小时候就在北京长大的,还能承受,就不去了,不给领导增加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