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德说:“我不相信我俩就没有办法来处理这样的事。她材料是不会很强的。如果把她跟苏吉尔约翰相比,她终身教职当然够格。跟我俩相比,她是不合格。问题是我们不能再放过任何一个跟苏吉尔类似的人。”
倪乐寅说:“这世界早已变了。我们不能把现在的助理教授跟我们比。不同的时代自然有不同的要求。我们得根据现在这个时代的要求,把她跟他的同龄人比。如果都跟系里的现任教授比,这样一个系怎么可能进步。”
阿诺德说:“现在象星韵一样的助理教授太多了。系里每周的讨论会上做报告的,翻来复去都是什么生物信息学。这些做演讲的人除了展览一些漂亮的图片,解释一些生涩的名词,就什么都没有了。定理跟恐龙一样绝种了。公式只剩下加减乘除这些算术运算。难得看到一两个积分,跟着就是什么MCMC。我真的不晓得怎么去比较这些人。”
阿诺德怀恋自己风光的岁月。那时节做统计蛮容易的,几张纸上写满了公式,然后把手稿交个秘书,等上几天拿到打好的正式文稿,寄给主编,轻轻松松就能在期刊上发表。那时候没有几本期刊,几乎所有的期刊都是顶尖期刊。
倪乐寅笑了起来,说道:“数学定理本来就是恐龙,不是美女。干巴巴的几个符号连在一起,吓唬人,哪里会有几个人喜欢。我们都是数学出身,有喜欢定理的癖好。但是跟其他的系合作的时候,定理是不需要拿出来展览的,他们不懂。久而久之,定理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写统计的文章,定理证明已经从正文挪到附录(Appendix)去了,现在有些期刊又要求把证明从附录挪到补充材料(Supplementary material)里了。理由是让更多的读者能欣赏文章,实质就是说因为读者太懒,所以作者不能为难读者。”
辛辛苦苦证明的定理放到附录里变成狗不理,倪乐寅早就不满意了。不幸的是,这是现实。但在倪乐寅眼里,期刊照顾懒惰的读者就跟政客讨好愚蠢的选民一样,是这个社会堕落的标志。
阿诺德却误会了倪乐寅的意思,以为倪乐寅把这个潮流当正轨,就有些急了。
阿诺德说:“星韵的研究走的就是这条越简单越好的路子,难道你支持她的终身教职?”
倪乐寅说:“我哪里能只根据自己的感觉做事。所以我仔细读了星韵的校外评审人的信,这些都是重要的参考依据。”
阿诺德说:“我没有看。还不都是些溢美之词。需要的时候,我们可以用这些东西来骗院长校长,但是不能用来骗我们自己。”
阿诺德以为倪乐寅想用校外评审人的信来堵自己的嘴巴,干脆挑明了说,这些信都是垃圾。
倪乐寅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有一封信就直接了当的反对星韵的终身教职。”
阿诺德心头一热,终于等到了高档货。阿诺德坑杀助理教授,第一次收到如此高档的弹药。早知如此,就直接问倪乐寅得了。有点后悔没有去看材料,否则就用不着跟倪乐寅兜这么多的圈子。
阿诺德说:“很好!这么一来,星韵的申请是不可能成功的。其他的人怎么写的?都支持?”
倪乐寅说:“其他的人确实是都支持。但是从语气上可以看出来,他们对星韵的终身教职申请都是很冷淡(lukewarm)的。”
阿诺德叹了口气,说了半天,倪乐寅还藏着这些货。甄星韵的案子能过,天理不容。
阿诺德说:“所以苏吉尔和约翰也不能支持星韵的终身教职。”
倪乐寅说:“他俩的态度我吃不准。但如果他们真的想帮助星韵,就应该反对她这一次的申请。”
阿诺德很奇怪,被倪乐寅搞糊涂了,说:“你说什么?”
倪乐寅说:“如果系里把这样的案子往上报,到最后被院长校长否决了,岂不是爱之切而害之深。这个道理,我们明天得给苏吉尔和约翰讲清楚。所以就算他们原本准备支持星韵,应该也会改变主意的。”
阿诺德说:“这样看来,明天星韵的案子如何处理没有什么疑问了。那么另外一件案子呢?我觉得不能让渊拿到终身教职。”
倪乐寅说:“如果星韵和渊不一起申请,我们处理的时候就没有任何顾虑。但是苏吉尔把他们的案子硬放在一起,事情处理起来就非常的棘手。如果我们否决了一个案子,通过了另外一个案子,被否决的人肯定会气急败坏。能不能承受这个打击而不出意外,我没有一点信心。如果我们把两个案子一起否决,他们会联合起来,可能揭竿而起,往上告发,说我们霸凌助理教授。如果我们把两个案子一起通过,对系里不公平,对学校不负责,而且万一上层得出了否定的意见,又不晓得会惹出多少是非。”
倪乐寅为自己的狠心找借口,苏吉尔就成了理由。连编都不用编,苏吉尔总会把倪乐寅要的理由准备好。
阿诺德说:“你觉得这两个人会造反吗?星韵是不会造反的。我觉得她为人处事很机灵。她会审时度势,梦想着明年还有机会。至于渊,多少年来什么时候敢跟我们顶过。”
倪乐寅说:“我列举的是出现的各种情况,但是没有说他们发生的概率。他们造反也是一种情况。虽然他们过去是很乖,没有给我们制造一点麻烦,但是我们别忘了,不到关键的时刻,他们是不是真的有脾气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的。就说星韵吧,她认为不是致命的地方,她会让步让得你自己都惊讶。但是如果动了她的痒须毛,我觉得她也会雷霆万钧。”
倪乐寅不怕韩渊造反,相信自己有能力降伏韩渊。但是甄星韵,倪乐寅却吃不准。倪乐寅明白,这年头,女教授是不能随便惹的。种族歧视还在大行其道,嘴巴上承认的人少,实际上干的人多,有的时候都是赤裸裸的。种族歧视者就像一支在战场上冲锋的军队,吸引炮弹来轰的彩色大旗不扛了,但是军队没有解散,斗志依旧高昂,将官士兵配合默契。性别歧视,或者说具体的说就是歧视女性,却是会惹得很多人义愤填膺。倪乐寅发现,不用说女性,至少还是肋骨造的,连稀奇古怪的人物,什么LGBT(lesbian,gay,bisexual,transgender,女同性恋,男同性恋,双性恋,跨性别),都在大学里趾高气昂。这些人大概是男人脚上的老茧掉下来自己长的,所以《圣经》没有记载,他们还以为自己是泥土里钻出来的,就什么怪事都敢干。作为顶梁柱的男性,怎么被歧视都吭不了声。倪乐寅熟读《圣经》,恨不得上帝再来一次洪水,倪乐寅自己愿意做个诺亚。
阿诺德说:“现在这个大学里,对女教授又是如此的保护,连上不了台面的女教授,不但评审松,而且官升得都快。婆婆妈妈当道,连男人也都变得婆婆妈妈。他妈的(Shit)!苏吉尔就婆婆妈妈的。”
阿诺德恨的不仅是女性,最恨的是玛丽。这个犹太人,居然在女人地位低微的时候就爬到阿诺德的头上,让阿诺德动不动就郁闷一回。
倪乐寅说:“所以我认为事情非常的麻烦。他们造反,我们难堪。”
阿诺德说:“要造反就让他们去造,让他们死得更难堪。如果他们敢造反,他们就不用再在统计界混了。没有一个系会要这样的人,连工业界都不会收留他们。”
倪乐寅说:“狗急了还要跳墙。我们不能不考虑到一些因素。今年苏吉尔把不该混在一起的事情混到了一起。我们最好来个事缓则圆。一方面我们要告诉申请人真实的评价,另外一方面我们还要申请人给将来一点希望。至于将来的结果如何,还得靠他们自己的努力。我们要告诉的就是他们需要努力的方向。”
阿诺德说:“你的意思是两个人的案子都否决掉?”
倪乐寅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心里恨韩渊,想到这家伙肯定以为自己能评上,连我的码头也没有多拜。一直让我替他干活,对我一点儿都不尊重。
倪乐寅上次在医院里,韩渊难道就不能学一学苏吉尔探视玛丽,到医院跑一趟嘛!开个车到医院,也就是十分钟。自己对韩渊那么用心,韩渊对自己却一点心都不用,涌泉之恩,滴水不报。倪乐寅无儿无女,在这异国他乡受尽冤屈,生病的时候除了老妻,还真没有人探视。韩渊就要拜一拜我的码头,既然不是今年拜,那明年就一定得拜。也许我还会一如既往的照顾他。
对于甄星韵,倪乐寅心里本来就不满意。研究做的好坏不谈,连拍马屁专拍外国人马屁,从来就没有把倪乐寅这个中国人放在眼里。以为搞定了阿诺德,苏吉尔和约翰这些外国人,倪乐寅就会乖乖就范。甄星韵,你哪里晓得,约翰这些人就是好处吃尽,到时候嘴一抹,任何活都不会替你干的。
礼尚往来是中国人的思维,得寸进尺是约翰这些人的思维。一百多年来,中国人吃的就是这个亏。要不是人多势众,还有那么几个人想“师夷长技以制夷”,现在的中国人说不准就跟印第安人一样,剩下几个样本,圈在保留地里,跟大熊猫一起吃吃竹叶。
倪乐寅说:“星韵的案子本来就不该提出来。因为她生了小孩,她的考核进度停了一年。苏吉尔拔苗助长。我们只不过把事情恢复原来的状态。她就算明年申请都算提前,后年才真正的到期。渊的案子也可以算提前,明年才是真正的最后期限。如果我们能劝服他们耐心的等上一年,就没有什么麻烦了。但是如果我们劝服不了他们,也算仁至义尽了。”
阿诺德心中狂喜,原来倪乐寅跟自己想的一样。至于什么“给一点希望”,什么“仁至义尽”,都不是阿诺德考虑的事情,倪乐寅自己也不过说说而已。阿诺德明白的很,不管倪乐寅做什么事,总要给自己找那么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显然倪乐寅不愿意跟阿诺德对着干,但又不愿意显示出自己是被阿诺德逼着否决韩渊和甄星韵的申请,就千方百计的绕弯子,说东说西。
阿诺德说:“你给他们设想得很周全。他们应该好好的感谢你。”
倪乐寅说:“只是苏吉尔得费点儿时间去跟他俩解释。”
阿诺德很高兴,自己收获不小。倪乐寅虽然是中国人,却没有帮助韩渊和甄星韵,阿诺德打心眼里更瞧不起倪乐寅。
阿诺德想,犹太人就那么几个,却是Carbon fiber reinforced plastic(碳纤维复合材料),团在一起,轻得很,韧得很。中国人都是做奴才的命,人多得象蚂蚁似的,连蚂蚁的团结都没有学会。甄星韵跟韩渊和倪乐寅就看不出有合拍的样子。倪乐寅和韩渊似乎打成一团,原来是貌合神离,只不过韩渊是一厢情愿,蒙在鼓里。否决了韩渊和甄星韵这两个中国人之后,他们肯定也跟倪乐寅一样,忍气吞声,梦想着将来有一天能翻过身来。可是系里没有玛丽这样的人了,这些中国人就等死吧。滨大榆木溪分校的统计系,就不可能落到这些中国人手里了。否则大楼里满走廊的中国学生,再加上许多的中国教授,这滨大榆木溪分校的统计系跟上海复旦大学的统计系有什么区别。阿诺德恨透了中国人的占领,把阿诺德这样的英国人在美国搞得象个外国人似的。美国是英国人的家,不是中国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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