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喜欢看小人书。当年的小人书大致上两种题材:战争和抓坏蛋。所以睡梦中喊着“冲啊,抓坏蛋啊!”就从床上蹦起来是常有的事。母亲管这叫诈尸,上去就是一顿笤帚圪塔。这个办法很残暴,但实用。
再大一点看《三侠五义》、《水浒传》、《西游记》,武艺飞涨,三天两头就给母亲露一手飞檐走壁的绝活,吓得母亲每晚睡前都要把儿子的腿和床腿拴到一起。
上高中后就不用说了,看的自然是爱情小说。结果是非常的狼狈,一是见到班里的漂亮女生就会心虚,有一种强烈的罪感和耻感;二是隔三差五就把自己的内裤藏起来,然后趁家里没人偷偷洗净,一边洗一边贼眉鼠眼的盯着窗外。
25岁可以恋爱了,早恋一族或已忘记了爱情的滋味。这时候倒不怎么看爱情书了,也不是不喜欢看,而是时间不够用。因为《短线大王》、《传销秘笈》、《别针换别墅》就像一座座等待挖掘的金山。不是男人多爱钱,而是钱能决定男人爱情的质量,说穿了,是美貌和白肉的诱惑。“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不是这么回事,因为世间没有鬼所以至今也没人验证过,但钱,绝对是迷幻美女上床的毒药。如果有钱,就算是目不识丁的书贩子,也有资格在高档住宅区的楼下大喊大叫:安红——娥爱你!安红——娥爱你!
30岁的男人做父亲在过去有点晚,但现在很正常。这个时候,男女谁也别说谁对谁错,拉扯孩子最要紧。这时候的女人潜心研究《育儿手册》。男人则捧一本《厚黑学》杳无声息的揣摩要领。说穿了,还是一个“钱”字。但又怎一个“钱”字了得。
30岁的男人虚荣心最强,野心勃勃,一些不着边际的幻想萦绕脑际。不过他起码明白一点,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在他的主观世界里,钱就像一面镜子,映射着世间的一切道理,做官需要钱,受人尊重需要钱,赢得名声需要钱,潇洒更需要钱。而且此时,他心里隐隐的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跟领导在车后座上密谈,有可能的话在电视上露露脸,公司里新来的那个漂亮美眉,高中时暗恋的校花,大学里的文艺委员,小姨子?算了,兔子不吃窝边草。
30岁的男人看似快乐,实际上心事重重、思绪万千。所以他总是记不住妻子的生日、结婚纪念日、情人节这些隆重的节日。每次陪妻子外出都是一幅若有所思地神情,非要等到妻子提醒他,才一拍脑门跑去花店,捧一堆花回来,但妻子兴致全无。其实女人那种喜从天降的意外感觉不过是一种自欺心态,因为丈夫买花就算未经她提醒,她心里也知道这一天丈夫会送花给她。况且,买花不一定就能证明丈夫爱她,不买花也未必就说明丈夫不爱她,但女人就喜欢这么虚伪的虚荣一下。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曾经的王老五40岁了。儿子活脱脱就是他的童年,但妻子青春不再。事业有成的王老五早已经不看书了,因为在他心里,他自己就是一本书,一本充满了哲理和传奇人生的智慧之书。他上班车接、下班车送,每天出入灯红酒绿,身边花团锦簇、莺声燕语,少不得沾腥逐臭。他即兴奋又自豪:人生得此足以。那天他不无得意教导孩子:“儿子,跟爹学!”
“你爹是个王八蛋,跟他学只能学坏!”王老五的妻子终于发话。
“我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和孩子。”王老五即委屈又愤懑。
就在这一刻,王老五和妻子同时意识到,婚姻遇到了红灯。
一夜无话,一夜无眠。妻子心里装的是恨、是委屈、是不平。王老五想的则是另外一回事,她是自己要的那个女人吗,当年那个百依百顺、天真烂漫的少女哪里去了?怎么居然就没发现,她竟是个不懂道理、满嘴脏话的市井泼妇,肥腩、乱发、粗布大衣……越想心里越窝火,越想心里落差越大。是不是有必要换一种活法?他这样问自己。
“爸,明天开家长会,你可千万别忘了。”儿子梦中的一句话,让王老五不由得一声长叹。遂翻身睡去。
第二天晚间,王老五的床边多了几本书,有哲学,有心理学。时隔多年以后,王老五终于又捧起了书本,他想知道,人到底该怎么个活法,为什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还想知道,女人怎样看男人?第二天,王老五进了五家书店,终于在一家书店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本蒙尘的宝书——《女人,一本该男人看的书》。他一路走一路看,心里如拨云见雾,晚间下班直奔商场,一咬牙说豁出去了,给妻子买了一大堆漂亮服装。心说:看见这些衣服老八婆脸上准定笑出花来,吃过晚饭辅导完儿子的功课就得把儿子赶回去睡觉,然后进浴室把自己洗得晶莹剔透,再细细的装扮一番,才裹着浴巾迈着袅娜的莲步香喷喷的走进卧室。
事与愿违。看着一大堆衣服,妻子劈头盖脸的把王老五抢白一顿:嫌老娘腰粗了是不是?嫌老娘不透亮是不是?嫌老娘给你丢人是不是?别以为老娘是傻子,是不是小狐狸精没相中啊,要不然你会舍得给老娘买衣服。想骗人都那么笨拙,你自己瞧瞧,有一件是老娘能穿的吗?
一声叹息,眼泪哗哗的。啥也别说了,为了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从那天起,半夜醒来的妻子发现,丈夫还在看书。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哦,你先睡吧,我还不困。”
哲学家是怎样炼成的?或就是这样炼成的。尼采从情人那里获得了经验,发誓说,再去见女人一定会带着鞭子。叔本华则写出了自己的成名作——《性爱上的形而上学》,然后大发感慨说,生存是空虚的,必须借助个人的强力意志才能活下去。
秋天来了,落叶缤纷,间或还夹杂这些许雪花。这一年王老五整满五十岁。
早晨剔须,王老五对着镜子唏嘘不已。
“怎么啦?刚起床就垂头丧气的。”妻子走进来问。“没怎么。”王老五漫不经心的说。“没怎么干嘛长吁短叹。”妻子责怪道。“你看镜子里。”王老五一指镜子里的白发。妻子不由得喟然:“老了,我们都老了。”妻子的感慨让王老五心里酸酸的,扭过身打量妻子,只见妻子的两鬓已然霜染,不由得抬起手来细细的抚摸一番,嘴里似乎在说妻子,又似乎在说自己:“唉,不容易,不容易。”霎那间,妻子眼中一片模糊,喉头一紧,身子就歪在了丈夫的怀抱:“过了一辈子,总算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实话。”“孩他娘,我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说话时,王老五的声音有些哽咽,风风雨雨的过了几十年,他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妻子是真的,是实实在在的,其余都是假的,都是转瞬即逝的过眼烟云。
直到房间里电话响了三遍,王老五和妻子才从悲情中清醒过来,妻子像少女一样羞涩的笑了,挣脱开王老五的怀抱跑出去接电话。是儿子从学校打来的。
“妈,今天是你的生日,儿子祝你生日快乐。告诉我爸,别忘了给你买花。”
“傻儿子,妈都啥年纪了,再买花,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呀?”
她决定不告诉丈夫,生日对她来说,早已经可有可无了。她现在最企盼的是,能否早一点当上奶奶。等到了晚上,她甚至早就忘记了自己过生日这档子事。做晚饭的时候,门铃响起来,她嗔怒着去开门:“自己带着钥匙不用,偏偏让我来开门,一会儿菜都炒煳了。”
打开门的时候,她惊得目瞪口呆,丈夫一手提着蛋糕,一手捧着一大堆鲜花。
那个晚上,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满面桃花和丈夫相互喂饭。丈夫问她好吃吗,好吃,她甜甜的说。吃过饭丈夫要替她收拾桌子,她说今天你还看书么?
“不看了。”王老五深情地握着妻子的手,说:“今晚你就是书,是天下最有哲理、最动人的书。”
有外国人分析,五十岁才是男人的黄金季节,或许吧。但是,如果是一个粗犷经营的矿主,黄金的产量就会大打折扣。不过,你大可不必担心王老五,因为他已经掌握了采撷黄金的秘籍。
第二天楼下的邻居见面问,老王,以后你们家再挪动家具就说一声,让我们孩子上去帮个忙。王老五回家跟妻子说,妻子的脸顿时红到耳根。王老五打趣说,只可惜,我现在有点力不从心,要不然天天挪家具。妻子抱着他笑成一团。
冬天,儿子放寒假回来了,问爸爸妈妈身体可好。王老五拍着胸脯说,好着呢,你妈给我买了好多养生的书,天天钻研,都学懂了,准备和你妈一起活一百岁。
也许他们会活到一百岁。但人是不是一定要活一百岁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每一天都是快乐的。他不需要锦衣玉食,也不需要前呼后拥,只要睡前有一本适合自己的书看,有一本自己喜欢掀翻的书、一本让自己焕发青春活力、从心灵到肉体都能和你互动的书,那这样的人生不就是最完满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