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02 10:50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
采访对象
吴雨(化名),研究员,45岁,2005年回国,现任某国立研究所课题组组长、首席科学家,从事基础科学研究,在国际上有一定影响。该课题组目前有数名正式人员(包括研究员、副研究员、助理研究员)和10多名硕博连读的研究生。
尽管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的科技事业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以下反差依然令人尴尬。
2009年我国科技人力资源总量已达5100万人,位居世界第一。但像钱学森这样的科学大师却寥若晨星;2007年我国发表的SCI(科学引文索引)论文总数已占世界第二位,但原创性的重大科技成果屈指可数,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曾多年空缺;2008年全社会R&D(研究开发投入)总量就达到4570亿元,比1978年增长了40多倍,但很多关键技术和核心技术仍然受制于人,技术对外依存度超过60%……
造成这些巨大反差的根源是什么?有识之士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一点:科技体制。
他们认为,虽然自1985年以来我国的科技体制改革取得了很大进展,但至今仍有一些弊端,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科技事业的发展,困扰着科技人员。在国家科技投入持续增加、经济发展方式转变日益需要科技支撑的新形势下,继续深化科技体制改革,为建设创新型国家提供强有力的制度保障,已是大势所趋、迫在眉睫。
目前的科技体制存在哪些主要问题?应当如何破解?“科技视野”版从本期开始,推出系列报道,尝试深入探讨。
——编者
①一年当中,能真正用在科研上的时间,有1/3就不错了
记者:作为课题组的组长,您工作一定很忙?
吴雨:真是很忙。我是2005年从美国回来的,感觉一天都没有停下来过。周末、节假日、休假,对我来说没有多大实际意义。不光我这个课题组组长忙,组里的另外几位同事,也都和我差不多。
记者:那您一定觉得非常充实?
吴雨:事实并非如此。我目前的心态,更多的是紧张、苦恼和焦虑。虽然每天忙忙碌碌,但一个星期下来,难得有一整天能安静地坐下来,看文献,做实验,写文章。
我粗略算了一下,一年当中,大约1/3的时间用来申请项目,1/3的时间处理各种杂事;真正用在科研上的时间,有1/3就不错了。
②从准备申请项目到正式填表,再到答辩、中期评估、年终汇报,一年要花去四个月
记者:申请项目需要那么多时间吗?
吴雨:今年我们组申请的项目比较多,共有6个,分别来自财政部、科技部、中科院和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简称自然科学基金委)。每年2月份我就得安排申请项目的事儿,和相关的人员联系,或是组成自己的团队,或是让我的组员加入别人的团队。按照规定,同一个经费来源每个人姓名在在研项目中出现一般不能超过三次,我就得和同事们商量,如何最大化地利用我们的有限名额:向哪个部门申请哪些项目,哪个参加别人牵头的项目,哪个我们牵头并邀请其他组成员参加,等等,然后分别准备申请材料。
记者:申请材料包括哪些内容?
吴雨:虽然申请的部门不同,但项目申请表的内容大致相同,主要包括:国内国际研究现状,项目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课题组的研究基础,研究人员的介绍,经费预算,预期的研究目标(包括要发表多少论文),等等。
其中最费精力的,是经费预算。每一个项目的经费包括十来项:设备费、材料费、测试化验加工费、燃料动力费、差旅费、会议费、国际合作与交流费、劳务费、专家咨询费、管理费,等等。每个项目的经费用途都规定得很严、很死,要求必须“精准预算”,因为项目结题验收时要一一对账,如果对不上账,就很麻烦。
但是你知道,科学研究存在很多不可预见性,真正做实验的时候一些费用很难控制,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花什么钱。所以申请项目时我和同事必须像专业会计那样,精心算计每一笔钱。
记者:您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吴雨:当然忙不过来,组里的业务骨干和研究生,都要帮着一起写。2月份基本上都用在项目准备上了。3月份是最忙的时候,要完成正式的项目申请书填写, 然后签字、盖章,递交给有关部门。有些项目如自然基金委的优秀群体项目, 还要先经过预答辩,通过后才可以进一步申请。4、5月份, 是各种项目函评的时间。自然科学基金委等相关单位将根据函评意见,决定是否给与资助,或进入下一轮答辩。我也得花一些时间,帮助自然科学基金委等评审一些项目。6、7月份,一些重要的项目,比如财政部的仪器设备项目,自然基金会的重点项目、创新研究群体项目,科技部的973项目等,要准备答辩。为能在专家评审时提高通过的几率,需要先在所里搞答辩演习:申请牵头人试讲,所里请几个专家来听,听完了提意见;然后再修改、补充,必要时要安排第二次、第三次。
我们组一般搞一两次就行了,听说有的组要搞三四次、五六次。
记者:答辩结束后,项目申请的事就完了吧?
吴雨:没有。项目申请如果没通过,前期的这些努力就白费了,明年再重新来过;如果运气好,项目通过了,紧跟着就要填写“资助项目计划书”,详细填写“每年的研究计划和预期进展”,并按照项目实际批准的经费,重新制作“经费预算表”。
项目短的两三年,长的四五年,每年要搞进展汇报,中期要进行评估,结题时要搞验收。所以到了每年的11月、12月,就要应对各种各样的检查,向所里或有关部门汇报进展。我们的六七个在研项目,断断续续下来,也得花去大约一个多月时间。
③每个项目经费都比较少,而且“吃了上顿没下顿”,如果申请的项目不够多,课题组的生存就成问题
记者:没想到要在项目上花费这么多时间。
吴雨:更令人苦恼的,是这6个项目实际上是来自同一个研究课题,只是名目不同、来源不同罢了。申请这么多项目、搞这么多答辩、汇报,其实很大程度上是重复劳动、浪费精力。
记者: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少申请两个项目?
吴雨:我们从事的是基础研究,科研经费全部来自纵向(指来自国家财政,横向是指来自企业或地方政府——编者注)的竞争性项目,需要年年申请,否则就“吃了上顿没下顿”。而每个项目的经费都比较少,6个项目的总经费平摊到每年,一年课题组也就是120万元左右。而且,并不是每个申请项目都能获得批准,我们申请的项目,能有一半成功已经很不错了。如果申请的项目少了,课题组就没法运转下去。
记者:这话怎么讲?
吴雨:我们课题组有20多号人,除了给研究生发劳务费,还要给正式人员发绩效工资,支付水电费,等等。所有这些费用,都要从项目经费中出。
我国的项目经费,是典型的“重物轻人”:经费的90%左右,是用来购买仪器设备和支付材料费、会议费、出差费的;用在人身上的,只有劳务费和专家咨询费。其中,专家咨询费是发给项目外人员的,劳务费只能发给没有工资性收入的研究生和临时聘用人员。劳务费的比例很低,经费少的项目是15%,多的是10%。如果按120万元算,大概有18万元的劳务费。
我们组有16个研究生,平均下来也每月不到1000元。现在的学生都很聪明,他们选导师之前都要做调查的,如果你这个课题组项目经费太少,他们就不报你的,这样研究生就招不进来。
记者:除了研究生的劳务费,还有其他开销吗?
吴雨:给正式人员发绩效工资。为体现“多劳多得”,我所在单位目前采取的是三元工资制:基本工资+岗位工资+绩效;前两项由院里、所里发,绩效工资中所里只负责“保底”的部分,其余部分就要课题组自己想办法。而组里只有一个来源即项目经费。
记者:你们的绩效工资每月有多少?
吴雨:这个不一定,要看在研项目的多少。就拿我们组来说,前两年申请的项目比较多,所以今年我们课题组正式人员平均每人每月8000元左右。少的年份每人每月只有二三千元。
不管是8000元还是二三千元,都只能从项目经费中出。而按照规定,项目经费是不能用来支付正式人员工资的。但我们组又没有其它的经费来源,你叫我这个组长怎么办?
记者:您的收入有多少?
吴雨:我是研究员,又是组长,收入在组里算高的,每月基本工资和岗位工资加起来4000多;加上绩效工资,平均每年收入在15万元左右。
记者:这些钱够用吗?
吴雨:像我这个年龄段的,都是上有老、下有小,除了全家老小基本生活开支,还要还房贷、车贷,供小孩上奥数班、英语班等,花钱像流水一样。
跟刚回国那两年比,我现在的状况好多了,基本能做到收支平衡。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回国到现在五六年了,我和太太没买过一件新衣服。
记者:确实没想到。
吴雨:大家都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现在外边的高校、企业挖人挖得很厉害。为了让大家衣食无忧、防止人才外流,只能如此。据我了解,其他所的同事也面临同样的问题。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记者:那项目结题时怎么办?
吴雨:我也感到非常头疼。这就像颗定时炸弹,结题的时候肯定要爆炸。我们去向所领导讨教,他们也没办法,因为这是个机制性的共性问题,不是我们所自己能解决的。
我感觉我们的项目经费把人和物的关系搞颠倒了。可以花一两千万元买设备、造仪器,可以花五六万维修设备,但如果要给某个重要的人发5万元工资,那绝对不行。其实人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高素质的科研人员,仪器设备再先进,还不是一堆废铁?据我了解,美国、日本、欧洲等国立研究所的研究经费,大头是用来养人的,我们刚好反过来。
④为完成项目考核、让研究生顺利毕业,一年至少要完成6篇论文,逼着你去做“短平快”的事情
记者:除了申请项目,您还忙什么?
吴雨:忙着写论文。论文是项目成果的主要表现形式,也是项目考核的硬指标。
一个项目需要年终汇报,到时候你总得要有几篇SCI论文吧,否则就会影响后期的经费拨款。因为大家都在看论文,要是你有一段时间没发论文,而其他课题组的同事发了,自己就会感到无形的压力。
我们组的15个研究生都是硕博连读,每个学生想要在5年内毕业,必须要发两篇以上SCI文章。这样算下来,我们组每年至少要完成6篇论文。
而要发表一篇好文章, 需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首先要把实验做好,再花工夫写、改,和别人讨论, 投稿后可能经过一审、二审,如果你不同意审稿人和编辑的意见,还要向副总编辑或总编辑上诉,来回一折腾也得大半年到一年。最后被高端期刊接受了是运气的,不少时候折腾了半天还没被接受,就得再投其它期刊。
平均一年写6篇高端文章,哪有那么多时间和成果?但是,为了能让学生顺利毕业,我们不得不在有些实验还没完全做成熟的时候,就开始写,写出来的只能是缺乏实质性进展和创新的垃圾文章。这既影响论文的质量,也影响科研的水平。
为了不耽误学生按时毕业,就得找一些容易做的题目,在别人已经开辟的领域跟风;风险大的、探索性强的项目,就不敢轻易去试;或者稍微试了一下,发现短期内不会有结果,就立马回到比较容易和有把握的项目上,完成任务了事。
国外和我们体量差不多大的课题组,每年发两三篇文章就不错了。我们盲目追求文章的数量,只能被迫制造不少垃圾文章。原创性的成果不敢或不能尝试,怎么能够期待大的创新性成果?
⑤希望能借鉴国外好的经验,把科研资源集中到一两个部门,每个项目的经费多一些,经费安排多向科研人员倾斜
记者:您的压力一定很大吧?
吴雨:我的确感到压力很大。有一段时间,我一站起来就浑身发抖,我想就是因为有好长一段时间压力太大、情绪太紧张了。
我常常对自己说,这一段时间太累了,等忙完了好好休几天假。但事实是从来没有闲的时候,总有事情不断地冒出来,要你解决。我们的第一台仪器做出来后,就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你:什么时候出成果?什么时候发文章?此外,学生要毕业,得赶紧发文章;有的项目要结题了,经费怎么处理……杂事实在太多了。
我现在意识到:必须强迫自己休息、放松,否则很难支撑下去。
记者:所里的其他同事情况如何?
吴雨:其实我还算好的,回国后得到各方面的关照比较多,设备顺利搞成了,一些高端文章也发了,应该说还是相当幸运的。有的课题组项目比较少,也有他们的难处,压力不比我们小。
记者:您在科研项目方面有哪些建议?
吴雨:希望能借鉴国外好的经验,把科研资源集中到一两个部门,每个项目的经费多一些,在经费安排中多向科研人员倾斜一些。这样大家就不用把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项目重复申请、重复汇报上,以及应付论文任务和考评。如果能够这样,大家就可以静下心来,集中精力“十年磨一剑”,多做一些原创性的研究。要想在科研上做出大的成果,必须要经过跟踪—模仿—创新三部曲。这很像盖大楼,想不打好地基,直接盖上面几层,是不可能的。许多新的发现看似偶然, 实际上是源于长期的积累和准备。
⑥希望创造更好的环境,让科研人员静下心来,更专心地研究,更自主地探索
记者:“十年磨一剑”就能做出原创性成果?
吴雨:我想这不应该是个问题。虽然创新失败的风险很大,但只要有足够的积累和时间,总会有新的发现、新的突破。这就像种庄稼,只要土壤肥沃、养分充足、气候适宜,种子播下去以后,给它们足够的时间,自然会有新芽破土而出。
中国不是缺少科研人才,也不是大家不想创新。我相信绝大多数做科研的人——国外回来的也好,一直在国内做的也好,其实都是想干点事业的人。只要有好的环境、好的机制,有长期的、足够的经费支持,出成果是水到渠成的事。
吴雨:这是明摆着的事。目前的项目经费安排、申请机制和急功近利的考评办法,搞得大家都很浮躁,很难沉下心来做开创性的事情。尤其是课题组组长,必须拿出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处理一些繁杂的琐事:怎么申请到项目经费、怎么让学生毕业、怎么让这个课题组活下去……据我所知,国内像我这种状态的科研人员还有很多。
记者:您是不是很着急?
吴雨:想想真是着急。从个人来讲,我放弃国外的优厚的待遇和安逸的生活回国,不就是想多为国家做点事吗?从国家来讲,这些年对科技越来越重视,科研的设备条件越来越好,经费越来越多,寄予的期望也越来越高。如果我们拿不出原创性的成果,既对不起自己,也没法向国家交代。
目前的情况是,不是我们不想集中精力搞创新,而是现实不允许。温家宝总理在去年首都科技界大会上曾说过一段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们全部科技政策的着眼点,就是要让创新火花竞相迸发、创新思想不断涌流、创新成果有效转化。为此,要创造良好的环境,让科技工作者更加自由地讨论,更加专心地研究,更加自主地探索”。
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做研究。我想,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