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的进步强制、市场经济、民主社会裹挟着人们积极投入到日常生活世界中,创造出了丰富的现代性成果。但是总体而言,现代性的生活体验仍然是虚无主义的。物化状况下的人们始终无法获得充足的幸福感:忙忙碌碌,惶惶不可终日,不知所终。
日常生活中人们正在遭受着虚无主义的侵袭和折磨:好不容易完成了一天辛苦的劳作,得了片刻清闲,内心深处那个不安的灵魂便跳会出来要求“家园”的安顿。心灵归宿、精神家园正在迷失,日益被空虚、无聊、乏味、焦虑、无意义和无目的感所占据,表现为萎靡和惶恐不安。“虚无主义”这个被尼采称谓的“一切客人中这个最不祥的敌人”,已经“站在门前”[1]P483,“我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重心,因此暂时束手无策” [1]P149。
虚无主义作为一种强大的精神思潮曾经侵袭了整个欧洲。施特劳斯将虚无主义理解为现代文明的毁灭[1],表明现代文明在道德价值层面逐渐陷入了“猪的城邦”。被称作“恶魔诗人”的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高声吟咏:路边的腐尸、孤岛岸边高悬的枯骨、美丽诱人却有病的花朵。作者用一种分裂的、残缺的、冷峻的破坏之美,表达了一种忧郁、痛苦和病态之意。1933年,一首管弦乐曲——《黑色的星期天》——轰动一时,被称为“魔鬼的邀请书”,几年间,因其自杀者据说有140多人,寓示了人类心灵的不能承受之重。
因此,尼采用“上帝死了”直接宣告了虚无主义的到来。“上帝死了”意味着信仰缺失了,一切生活的根据和前提被抽空了。人变成了流浪儿,没有了依托,失去了目的和方向,变得麻木不仁;或者沉陷于世俗生活,借助于勤勉的工作,时刻的劳作,欲将生命的神圣性淹没于匆忙的奔波,这反而加剧了精神的空虚和信仰的无着落。
欧洲虚无主义以发达的现代性为基础。中国社会的现代性并不成熟,但虚无主义问题已然成为一个基本事实。这与西方现代性的殖民化和后现代的强劲侵袭有关。资本所到之处,“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2]P275当代中国的虚无主义表现为一种强劲的精神文化思潮,渗透于历史、文化和日常生活各个领域[3]。
当下社会,实用主义、功利主义、信仰迷失、道德危机、享乐主义与拜金主义大行其道,生活没有目的、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焦虑、烦躁、郁闷是大多数人的精神状态。思想界存在着不少历史虚无主义思想,他们“虚化”历史,歪曲传统,丑化英雄和伟大人物,提出“告别革命”,以新自由主义思潮、民主社会主义思潮、普世价值观为蓝本,批判、贬损甚至否定近代中国一切进步的、革命的运动,最终使人们丧失恰当的历史意识和准确判断。文化领域,则是娱乐化、低俗化、媚俗化、商业化,“恶搞”现象频出,一味迎合部分观众的猎奇、消遣心理,放任自己的感官欲望和感性刺激,培养了一种大众的“娱乐到死”心态。
俞吾金教授曾在《当代虚无主义省思》演讲中,将当代虚无主义概括为两种表现形式:一是显性的虚无主义。如国际恐怖主义团体组织的自杀性爆炸等;二是隐性的虚无主义,它隐藏在日常生活中,以人们难以觉察到的方式表现出来,但总体上,这种虚无主义具体表现为:计算理性的蔓延、历史意识的丧失、当前占主导地位的应试教育制度、真正的宗教信仰的衰弱、健康的审美情趣的消失。这恰当地表达了这个时代的虚无主义状况!
成因:现代社会为何会出现虚无主义?
根据海德格尔的说法,“虚无主义”最早的来源是拉丁语中的“nihil”,意为“什么都没有”。在哲学上是由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H•雅各比在19世纪初写给费希特的信中首次使用的,并通过屠格涅夫的小说《父与子》中巴扎罗夫的形象得到了广泛传播。这个意义上,虚无主义意指:“惟有在我们的感官感知中获得的、亦即被我们亲身经验到的存在者,才是现实的和存在着的,此外一切皆虚无。”[4]P669-670虚无主义意在反叛传统,肯定当下,具有怀疑主义和实证主义倾向;它以感觉主义为尺度,否定任何不被人所感觉和看见的事物的存在。因此必然会否定一切可感事物的基础和根据,即普遍价值观念、理论体系及其它所谓崇高的东西。但根据西方传统,通常对真理的基础都是用存在物的存在来解释的,此即最高的存在物或上帝,一旦再也不能用这种最高存在物或上帝来解释真理,虚无主义便会出现。[5]
尼采的“上帝死了”中的“上帝”绝不仅是基督教意义上的“上帝”,而是代表了超感性领域以及对它的各种不同解说,诸如“理想”“规范”“原理”“法则”“价值”“目标”等,在传统社会,有了它们,感性生活世界就有了“目的”“秩序”和“意义”。但“上帝”死了,因而一切活动的最高价值和根据也就不复存在了,生活也就失去了“目的”、“意义”和“方向”。因此虚无主义的本质就是:“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没有目标;没有对目的的回答。”[1]P148尼采不是一个悲观、绝望的人,而是力图从虚无主义中崛起,倡导一种天真、快乐和单纯的人生观。他将虚无主义分为两种:消极的虚无主义和积极的虚无主义。
前者认为“上帝”已死,一切都被许可,于是斤斤计较、功利至上,狂躁不安、精神惘然。后者则力图借助于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体系,以获得感性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为此,必须拒斥几千年来的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信仰。因为柏拉图主义是以象征着理性精神的太阳神“阿波罗”压制和奴役了象征着非理性精神的酒神“狄奥尼索斯”,带来了对感性生命的拒斥和否定,理性就是“埋葬生命的危险的暴力”[1]P51。基督教信仰则以道德的本体论否定人的感性生活,使人依附于奴隶道德。因此,走出消极的虚无主义,就需要抗拒传统的形而上学和宗教信仰,依靠理性的他者——权力意志,充分张扬感性生命力,宣扬主人道德,同时期待“超人”的来临人间。
海德格尔基本上认同尼采有关虚无主义的基本判断,但在他看来,尼采并没有完成对形而上学的批判,而是将形而上学推向了极致,尼采是欧洲思想史最后的一位形而上学家。[2]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将虚无主义与形而上学的本性结合了起来。他认为虚无主义就是存在的遗忘,“无家可归状态是忘在的标志。”[6]P382存在的遗忘是整个传统形而上学的过程和结果,后者将对存在者的根据即存在者的“存在”的追问,变得成了对“存在者是什么”的回答,混淆了存在者与存在,遗忘了存在的意义问题。正因此,尼采的虚无主义诊断揭示了欧洲历史的基本运动。“
对尼采来说,虚无主义绝不只是一种堕落现象,毋宁说,虚无主义作为西方历史的基本过程同时并且首先是西方历史的法则。”[7]P777“这种基本运动表明这样一种思想深度,即,它的展开只还能引起世界灾难。虚无主义乃是被拉入现代之权力范围中的全球诸民族的世界历史性运动。” [7]P772既然虚无主义就是遗忘存在,于是问题的解决就应超越存在者的领域而进入存在的领域和方向。因此海德格尔认为,必须彻底颠覆传统形而上学,重建一种有根的本体论,即此在本体论。尼采拒斥传统道德本意是力图追问存在的意义,但他用“权力意志”这一仍然是形而上学的概念取代上帝,无法思及存在,因此虚无主义仍是尼采思想的宿命。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认为,“虚无主义的本质领域和发生领域乃是形而上学本身,在其本质中,形而上学就是虚无主义。” [7]P817
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思”提供了一种理解虚无主义成因的基本视角。他比尼采更加彻底,认为虚无主义的本质并不是“上帝死了”“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而是形而上学本身。问题是,形而上学在何种意义上就是虚无主义?其实,形而上学的本性之所以是虚无主义的,是因为形而上学是以主客二分为思维方式的,这是以人与世界的分离和对抗为前提。就是“人成为主体”的同时是“世界成为图像”,人作为主体是将世界作为客体加以剥夺和宰制。近代形而上学的发展过程就是现代性的展开和趋于完成的过程,“对现代本质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两大进程——亦即世界成为图像和人成为主体——的相互交叉,同时也照亮了初看起来近乎荒谬的现代历史的基本进程。” [7]P902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最明确的表达是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我思”是独立的思维、理性,与具有广延性物质世界截然分离,成为后者得以存在的基础和根据。
这就一方面明确了人的主体性、理性的至高无上性,理性取代了上帝,排斥了超感性世界的崇高价值,将具有主体性的人完全从对上帝的依附中挺立起来,依靠自身的理性来衡量和评判其他一切事物,这特别是启蒙时代的主题。另一方面,对象世界是人剥夺和奴役的对象,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势必变得陌生和愈发对抗起来。如此一来,启蒙了的现代世界是一种二律背反:物质成果越丰富,人反而越高傲与孤独。“主体形而上学论证下的个人,其全部内涵仅是抽象的‘自我’,他人、社会的存在不过是个体实现自我的障碍。由此,人与人之间的‘共通感’作为维系道德存在的根本,在自我中心主义的强势专断中被‘拱破’,社会关系被支离,社会道德被败坏。”[8]人成了封闭的“原子”个人,以利益为活动原则,剥夺了人的感性生命的丰富性。“单子”个人组成的社会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市民社会。
这里面,本来还有某种超验性内涵的理性精神,变得彻底的工具化和实用化了。“主观理性使得内在自然和外在自然都彻底工具化了,并最终取代了理性的位置,致使理性完全变成了‘工具理性’。”[9]P188这种理性精神,无法充当传统意义上的宗教的统一性力量作用,将分裂了现代世界重新统一起来,“启蒙的本质就是以后总抉择,并且不可避免地要对统治进行抉择。人们总是要在臣服自然和支配自然这两者之间抉择。”[10]P25既然主体形而上学无法充当现代性世界的基础和根据,生活在现代世界中的人们,就不可避免地会陷入惘然、无依无靠,会迷失在世俗的感性欲望的刺激和满足上,变得更加对抗和分裂,愈发失去了精神的家园,陷入了虚无主义。


雷达卡




京公网安备 11010802022788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