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茨拉夫•哈维尔(Václav Havel),捷克斯洛伐克后共产党时代第一任、也是唯一的一任总统,不久前去世。在他那篇著名的宣扬异见的文章《无权力者的权力》(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中,核心人物蔬果店老板在商店橱窗上贴了一幅标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而哈维尔问了一个貌似简单的问题:他贴标语的目的何在?
激励店主贴标语的,并非渴望抒发他对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热情。他的上司也不会受到这种渴望的推动。在标语出现的国家,威权体制的领导者也知道,全世界无产者真的联合起来以后,他们在台上将撑不了多久。实际上,看到这幅标语的所有人,可能都不会深究其实质意义。标语的真实意义与其字面意义无关。店主贴那条标语,是为了表示服从,避免麻烦。哈维尔把标语解读为:“我很害怕,因此不加质疑地服从。”近来在表面上对金正日之死悲痛欲绝的朝鲜人,内心的意思也大致如此。然而,正如哈维尔所观察到的,人们极其不愿把这个意思赤裸裸地写在标语里。即便是在集权国家,人们也想保留一些尊严。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安慰自己:这种标语是集权社会的特征,跟我们的自由民主社会没关系。但我们能肯定吗?办公室和工厂里贴的那些公司使命宣言或励志标语,真的是内心真实情绪的自发展现吗?抑或,大家只是机械地说着标语上的话、把标语贴在墙上,而对其内容无动于衷,就像那位蔬果店老板一样?“小心开车”、“自觉回收利用废弃物”和“为多元化喝彩”这样的官方标语,与“加倍努力,建设无产者的天堂”这样的官方标语真有很大区别吗?一位来地球参观的火星人,能否轻松分辨商业广告和政治口号?资本主义主张的“客户永远优先”,是否比社会主义鼓吹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更加诚实,或者更富有教益?
在哈维尔之前30年,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已发现了这个道理:以重复一些预包装的短语为基础的言论具有腐蚀性。不仅腐蚀语言,还腐蚀社会本身。奥威尔在描写那名已经有点像机器的说话者时写道:“他的喉头在发出一些合适的噪音,但脑子却没有参与,这与他自主遣词造句时不一样”。在商务会议和政治论坛上,我们常常能听到这种机械性发言。
哈维尔也强调了这种套话的机械性。“后集权制度的精髓之一就是,”他写道,“这种体制将每个人都纳入自己的权力范围内,不是为了让大家意识到自己是人,而是为了鼓励大家放弃自己的个性,转而献身于体制。”“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样的空洞口号,掩盖了其背后的权力结构的现实。但这种空洞的说辞不仅困住说者,也困住听者;不仅困住领导者,也困住被领导者。哈维尔写道:“两者都是控制系统里的客体,但同时也是主体。”他们生活在一个假设错误、自我描述具有欺骗性的世界里。
就像奥威尔在上世纪40年代所做的那样,哈维尔在上世纪70年代抨击了政治语言的堕落。但这种堕落还在扩散。私人部门借助管理学术语,掌握了套话的艺术。然后,这些技巧被重新引入政治领域。克莱门特•艾德礼(Clement Attlee)和德怀特•艾森豪威尔(Dwight Eisenhower)曾用平实易懂的语言发表演讲,但这种风气没过多久就消失了。政治演讲已变成一连串的讲话片段,其过程如奥威尔笔下描述的那样,就是“把长串的单词按照别人预先设置好的顺序粘起来”。如今,公共部门办公室墙上的空洞口号往往不比私人部门的少。
奥威尔坚持认为,应根据想要表达的意思选择使用的词汇,而不是反过来。哈维尔生活在共产党统治下的捷克斯洛伐克,环境更为严酷,对他来说,这个问题关乎“恢复各种价值观,如信任、开放、责任、团结和爱”。这些伟大的作家无所畏惧地保持独立思考,令今人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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