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解读】中国经济调整的两难困境
来源:FT中文网 2016-04-05
随着全球经济继续在不确定中徘徊,全世界的眼光都聚焦到了中国身上,而中国人也对本国经济充满关切,既希望本国经济学家做出分析和预测,也很在意“旁观者”的看法。3月22日,在FT中文网举办的一次座谈会暨读者见面会上,英国《金融时报》副总编、首席经济评论员马丁·沃尔夫和任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中国经济学家余永定,就此进行了一场高端对话。座谈会由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总编辑王丰主持。
一、座谈会以沃尔夫的演讲开始。沃尔夫首先高度赞扬了中国已经取得的经济发展成就。他认为,如果中国能在未来的二三十年里延续自1970年代末以来的发展速度和轨迹,就能实现跃升为发达国家的梦想。目前中国的历史性转型进程已走到了半山腰,但未来还有不少的困难和挑战。
中国前总理温家宝曾表示,中国经济是“不稳定、不平衡、不协调、不可持续的”,这句话曾经被西方媒体广泛引用,这次被沃尔夫再度引用。而且在沃尔夫看来,当前这些问题变得更加突出了。用曾任美国总统尼克松的经济顾问的赫伯特·斯坦的话说“无法永远维系的东西,注定要终结”,因而中国必须认真对待经济增长之旅戛然而止的可能性。
沃尔夫承认,30多年来中国的经济增长表现非同凡响,增速甚至高于比中国更早“腾飞”的一些东亚国家和地区,如日本、韩国等。美国一直是中国等后发国家增长的参照系,而目前中国以购买力平价折算的人均GDP与美国的比例差距,相当于1980年代中期韩国与美国的差距。中国照这样发展下去,再需要30年,就能达到目前韩国与美国相比的繁荣程度。而且到那时中国经济规模将比北美和欧洲加起来还要庞大,这将是非常耀眼的成绩。
但是,中国要完成追赶西方的漫长旅程,需要克服五个障碍。首先,非常态的高速发展总是存在重新归于平庸的趋势,这个现象比长期高速增长更为常见。沃尔夫举例说,在1971年,经济学家曾对日本、台湾、墨西哥和巴西四个经济体寄予厚望,但后两个经济体最终令人失望地停滞了下来。中国需要提防类似的命运。
沃尔夫认为,因为中国经济规模非常庞大,所以如果要实现“成为高收入国家”的目标(即人均GDP数值达到同期美国的四分之三左右),中国经济规模在未来20-30年里应该增长至目前的5倍左右,而这个任务很艰巨。而且,中国将对世界环境和经济承载能力造成严峻压力,这需要中国在大幅提高能源利用效率,尤其是在碳排放方面。中国的高速增长还会冲击全球货币和金融体系,以及国际机构和国际关系。
第三个障碍是中国的政治改革。根据世界银行的排名,中国目前在政府负责性、有效性、监管质量、法治水平和腐败防控等方面的排名,距离作为一个如此重要的国家而受到的期待尚有一定的距离。如果中国希望变成发达国家,必须在这些指标上有明显提升。
第四个问题是中国已经到达“刘易斯拐点”。本世纪以来,中国实际工资快速上升。2012年以来,中国潜在实际增长率已经下降到7%甚至更低。要适应经济增速放缓同时劳动力成本变高的新现实,对中国而言绝非易事。沃尔夫打比方说,当自行车的速度减慢时,骑起来会变得更困难。
第五个也是最迫在眉睫的障碍是经济结构的不平衡:中国的增长过度依赖投资;国内债务迅速积累,这种增长速度是不可持续的;国内储蓄(不限于家庭储蓄)过高,无法在国内得到有效利用。这些不平衡性造成了两个困难:既难以继续维持高增长,也无法平稳地让增长慢下来。
接着,作为重点,沃尔夫详细阐述了最后一个挑战。具体的问题是,中国的投资率高于其他高速增长国家,而中国的需求也依赖于投资。中国近年来全要素生产率下降,与这种高投资增长模式有一定的关系。而中国的增量资本产出率(ICOR)已经从1990年代末的3.5%上升到7%,这意味着投资对经济增长的边际贡献已下降了一半。中国的资本产出率甚至已经高于除日本之外的所有G7成员国。总而言之,中国对投资的依赖的确有些过度了。在这种情况下,中国过剩产能越来越多,效率越来越低下,这会损害未来的发展势头和需求增长潜力。
与此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负债率上升,尤其是企业债务占GDP的比例在过去八年里几乎翻了一倍。中国债务占GDP的比例已经达到甚至超过美国的水平,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中国负债程度就会达到历史上各国前所未有的水平,而这显然是不可持续的。
更严重的问题是,调整这种依赖高投资的状态隐藏着巨大的风险。沃尔夫计算说,如果中国的资本产出率只是保持在当前水平上,而经济增长率是6%的话,投资占GDP的比例就应该降低10个百分点,到达35%,即1990年代大部分时间的水平,而这按国际标准仍然是较高的。但如果这个过程快速发生,需求比重也将下降10个百分点,中国可能陷入经济衰退。但如果不发生这种情况,中国的债务将继续爆炸性积累,资源继续浪费。显然这构成了当前中国面临的两难。
沃尔夫推论说,在此情况下,关键显然在于掌控调整的节奏,让其逐渐发生,但又不至于过慢。这意味着,在较长时间里,中国要让投资增速慢于GDP增速,而让消费增速快于GDP增速。但在目前,中国家庭可支配收入只占GDP的60%,中国家庭将收入的约1/3用于储蓄。要让家庭消费增速快于GDP增速,充分而必要的条件是,或者家庭可支配收入占GDP的比例上升,或者家庭储蓄率下降。但在目前经济前景充满不确定性的情况下,后一种情况很难发生。而如果是前一种情况的话,就意味着要让企业利润更多转化为家庭收入,这将挤压企业利润,从而影响企业投资能力。为了维持企业投资,政府应该加快信贷创造。信贷增长过会不会引发金融危机?沃尔夫表示,中国目前不用担心这个,因为政府偿债能力良好,同时控制着银行。
但增加信贷也可能是一柄双刃剑。因为在繁荣时期加杠杆,贷款人将获得高于其预期的收益,但如果经济增长放慢,贷款人和借款人的收益都将低于他们的预期,从而会减少承担风险的活动,而这意味着,就算是不发生大规模的破产潮,经济活动也会陷入普遍低迷状态。而信贷扩张持续的时间越长,这些资产负债表效应就将越大,但传统的经济学又对这些资产负债表效应关注不够。
总之,中国决策者一方面为了避免在未来发生硬着陆,目前希望债务规模不要继续积累,另一方面,为了在眼前避免一场衰退,又得推动债务的短期积累。简言之,中国目前的增长路径是不可持续的,但要转向某种更依赖消费的路径,短期内也可能带来很多不良影响。这种情况的延续最终到底会造成什么结果,沃尔夫也没有答案。
二、在沃尔夫演讲结束后,余永定进行了回应。他首先明言,相对于沃尔夫的看法,他要更乐观一些。沃尔夫提出的中国经济长期增长的五个障碍都是切实存在的,不过,目前中国已经不再刻意拿美国作为追赶目标,而是一心一意关注于自身的发展,这样就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追赶焦虑。
同时,余永定说,在我们谈论未来时,必须非常谦虚,因为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他举1972年“罗马俱乐部”关于“增长的极限”的报告为例——后来的事实证明“罗马俱乐部”对资源枯竭的担忧太悲观了。余永定认为,我们还是要相信技术进步,可能改变整个经济发展面貌。总体上沃尔夫提出的问题中国应该重视,但也要给自己留点余地和信心。他认为,总结中国已经取得的成绩,有几点经验很重要:一是要坚持开放和改革,二是要思想解放,三是要维持政治稳定,四是要维护世界和平的局面,不要陷入对外战争。
具体到当前的经济调整困难上,余永定赞同地说,中国在过去的增长方式确实存在着很大毛病,尤其是过于依赖投资和出口。他具体回应了沃尔夫的分析。他认为,沃尔夫的分析基础是“哈罗德·多马模型”,经济增长速度等于投资率除以资本产出率。中国现在的资本产出率是3.5%左右,而且在不断增加,再过几年,有可能会达到5%。沃尔夫对资本产出率将会上升的预计是正确的。
余永定同样认为,由于中国依赖投资,所以资本产出率越来越高,资本的使用效率越来越低。长期以来,为了保持较高的经济增长速度,中国必须维持较高的投资率,但更高的投资率使得资本的使用效率下降,所以资本产出率进一步提升,这就形成一个恶性循环。现在中国不能再走这条路了。但调整也很困难,快不得也慢不得。慢了问题越来越严重,快了经济增长会急剧下降。这与沃尔夫的观点基本相同。
目前中国投资占GDP50%左右,消费率也占到50%左右,经常项目顺差占GDP的比例稍大于零,储蓄率是50%以上。沃尔夫在演讲中认为,理想的状态是消费率应该是65%,其中包括15%的公共消费,投资率应该是35%,经常项目顺差占GDP的比例大概是零,储蓄率35%。余永定认为这样的格局将会很合理。
沃尔夫在他的分析中假设中国资本产出率是5%,所以,当投资率是35%时,经济增长大致能够保持7%。余永定认为这个假设太乐观了一些。因为,如果中国投资率只有35%,是无法保持7%的增长速度的。现实情况也是这样,现在中国的投资率是47%左右,但经济增长速度不到7%。余永定强调,沃尔夫在演讲里假设资本产出率是常数,其实资本产出率在中国不是一个常数,而是逐渐增加的,效率越来越低。由于资本产出率不断增加,所以增量资本产出率非常高,达7%左右。这就造成了49%左右的投资率只有7%的经济增长速度,这是一个大麻烦。
余永定提出,沃尔夫在谈论投资率的时候,使用的是资本形成除以GDP。但在中国,人们谈论投资增长速度的时候,用的是固定资产投资,在谈论投资率的时候,用的是资本形成,这两个是不同的概念。这个统计问题造成了一个矛盾:按道理固定资产投资和资本形成量大概是一样的,即使有差异,可以解释,但现在中国的这个差异变得极为巨大,已经不可解释了。
“所以,你问我中国的投资率是多少,我诚实的回答是我不知道,中国投资增长速度是多少,我诚实的回答,也是不知道。”余永定说。
但最终余永定还是表达了乐观的期待:“根据过去的历史和逻辑,只要中国政府能够集思广益,能够听取大众的意见,只要经济学家和广大民众充分讨论,那么在大家的智慧的基础上,制定合理的政策,那么中国还可以继续克服现在的困难,涉险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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