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什么宽容有力量(新) |
| 盛洪 |
当有人问东史郎先生,为什么八旬高龄还要奔波操劳、忍受压力,为死去的异国冤魂仗义执言呢?他回答说,只因当初中国人以德报怨。他亲眼目睹了日本军队怎样残杀中国人、包括那些已经放下武器的军人和平民,但当他作了中国人的俘虏后,一个从南京死里逃生的中国军人对他说,我真想杀了你,但我们的长官要我们以德报怨。另一件使他念念不忘的事情,就是甲午海战中国战败,中国为此赔了两亿两白银;而这次日本战败,中国政府却放弃索赔。中国政府对日本过度宽容的作法是否恰当,我们尚可评论,然而我们应注意到,以德报怨在一个施怨者心中激起的忏悔之力是那样的强烈,以致任何借助于外在强权所获得的力量都无法比拟。
应该说,战争不是(或不应是)人类社会的常态。在一个和平的社会中,宽容所引发的力量就更为持久。我们经常说,知识就是力量。问题在于,我们怎样才能获得更多、更准确的知识。一种比较朴素的理论说,获取新的知识的途径是,先提出假说,然后再在实践中证实或证伪。提出假说,就要有想象力。爱因斯坦曾说,要像疯子一样想象。这已很不容易。更为难得的是,一个社会能够容忍各种不同的假说。有些假说看起来荒诞不经,有的可能与传统教条相抵触,也有的甚至会违背某些人的利益;但它们可能就是潜在的对人类有巨大价值的知识。在一个不太宽容的社会中,这些假说就可能被禁止发表和传播,从而失去获取这些知识的机会;而在较宽容的社会中,则可能因为容忍了这些假说而获益。思想的发展很类似于自然界中的演进。假说的提出类似于物种的变异,对假说的证实证伪就类似于对变异的自然选择。应该说,没有变异就没有演进;限制变异也就等于限制演进。而一旦演进受到限制,一物种就可能在适应环境和与其它物种的竞争中失去优势,最终可能被淘汰。类似地,只有一个宽容的社会,才可能穷尽知识探索的各种可能,才有更高的几率获取更多的知识。如果我们同意,更多的知识意味着更高的效率和更强的竞争力的话,我们就等于在说,较之其它社会,一个宽容的社会更有力量。
然而,懂得这番道理容易,做起来很难。这首先是因为,我们今天所具有的有关知识的传统并非没有价值。它是在我们之前世世代代智慧的积淀。这种传统必然会影响我们对新的知识探索的看法。大量偏离这一传统的探索确实毫无意义,有些甚至有害。人们一般不应把精力放在被以往的知识(即传统)证明是错误的探索上,更不能重复被证明是有害的行为。因此宽容并不是漫无边际。然而在现实中,对宽容的这种限制往往会被夸张。这是因为,尽管宽容对一个社会是有好处的,但对具体的个人或组织在短期内未必如此。比如哥白尼日心说的提出,显然会损害天主教会的权威。再进一步,即使人们认识到宽容的好处,由于人性本身的弱点也很难实行。人们喜欢听赞同的意见,由于嫉妒心,也不喜欢那些与自己意见相近的人。因此,宽容不仅需要内心修炼,而且需要外在制度。著名的新制度经济学家阿尔奇安指出,一个组织面临的竞争越激烈,企业领导人越容人。如果一个企业的领导人是“白衣秀士王伦”,它就可能败在“仗义疏财”的宋江领导的竞争对手脚下。正如我们中国人常说的,心有多大,事业有多大。在这里,“心”显然是容人之心。当然仅仅有竞争压力还远远不够。一方面,宗教文化在唤起人们的宽容之心;另一方面,宪法原则应保证不让小人得志。我们今天很羡慕硅谷,但是它出现在那个国度并不是偶然的,多少要与她的宪法第一修正案联系在一起。知识经济之花,一定开在宽容的土壤上。
据说日本右翼反对承认战争罪行的理由,是为了日本民族的自尊。然而在我看来,如果我对日本民族有敬意的话,恰恰是因为她诞生了像东史郎这样的人。一个对自己的历史有批判力的民族才是一个有生命力的民族。批判力使一个民族有更多的文化创新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讲,东史郎是日本真正的民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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