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周有光：从理论到实践，没有一样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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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朝闻道集》里开篇就提出小康与大同的关系，您认为小康是现实，大同是永远无法实现的理想？

周有光：假如我们研究古代到现代、西方到东方，会发现所有的社会文化发展到一定水平之后，就有理想出现。文化太低的时候，没有理想，只有迷信。中国了不起的地方是，两千五百年前孔夫子就提出大同的理想，“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但是他举出小康的践行者（禹、汤、文王、武王等），却举不出大同的实践者来，为什么？因为大同是理想，小康才是现实。理想是人类文明的原动力，指导我们往前面走，可它不是建设国家的具体步骤，实际发展中永远达不到的。

什么是小康？小康不是一个固定的目标，不是一人一个月拿两千块钱，它是永远前进的实际的生活。我们要研究发展具体的生活，要发展经济，同时政治、文化也要跟上。社会的发展规律最简单就是这三样东西：经济从农业化、工业化到信息化；政治是神权政治到君权政治再到民权政治；文化从神学思想到玄学思想再到科学思想。

从周先生的这段论述来看，他是能够用发展的眼光看待历史的，这个观点我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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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周有光 大道之行也 朝闻道集 人类文明 天下为公 理论 实践 周有光

问：那您认为中国现阶段在经济、政治、文化这三个方面各占什么位置？

周有光：经济上，中国的农业化高度发展，但是工业化阶段落后于西方。今天我们的工业化有所起步，靠的是邓小平改革开放，改革开放在经济方面就是接受“外包”，outsourcing，讲穿了就是用我们的廉价劳动力为人家服务。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可是你不走这条道路就起不来，印度也是用这种方式发展起来的，我们成了“世界工厂”，他们是“世界办公室”。

我以前一直在思考我们的改革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期内取得巨大的成就。我有一次看电视台放一个纪录片，讲得是义务发展历程的，其中一个小故事很有意思，我之前并不知道改革开放之前农民如果做些小买卖是要坐牢的，我很佩服义务的农民，他们是先行者，所以他们有了今天的成就，他们在改革开放之前就把自己从土地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在改革开放之前，农民都被束缚在土地上，而土地上的产出是有限的，你花再多的气力，它还只能产出那么多粮食，并不是花的气力越多，就能多打粮食的。这种制度就与现实的生产力水平相违背了，改革开放释放了这些生产力，让农村剩余的劳动力迸发出了自己的力量，这种力量一直到现在还在推动着我们整个社会的发展。

再一个就是从计划经济朝市场经济方向的转变，为什么说是方向上的转变呢？因为现在我们看到我们的经济还不能算市场了，我们离那个目标还很远，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政治体制改革没有跟得上，没有民主的政治就谈不上市场经济，市场经济是个什么东西？它其实就是一个用货币投票的环境，我们现在的货币能投票么？不能啊，垄断和官僚资本横行啊。房地产就是最好的例子，土地资源被垄断着，官员和开发商勾结着，你说它是个市场么？

从上面两点来看，我认为改革开放之所以成功，其实最主要就是这两点，解放了原本束缚在土地上的剩余劳动力，让市场部分参与了资源配置。至于周先生说的廉价劳动力服务外包也是个事实，但这个绝对不是中国发展到现在的主要原因。其他国家也服务外包了，他们的发展水平又如何呢？印度在一些方面的确比我们做得好，但是那也仅仅是某些部分，我们不能五十步笑百步，但也没必要妄自菲薄。100年前我们落后了，60年前我们又走了弯路，那么今天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我们得为他们打工，但是这个工不能无原则的打，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发展蓝图，总不能让我们的子子孙孙都为发达国家打工吧。我们这代人肩负的责任就是这个，把国家发展起来，让我们的后代摆脱这个命运。所以我们需要民主的政治，需要市场化的经济，需要对资源加以保护，对环境加以保护，对劳动力加以保护，不断提升劳动者的素质，这些成本我们都应该算在这些出口价格内，只有这样我们才有继续发展的基础。



我们参加世贸组织谈判了十五年，俄罗斯到今天谈判还不成功，它批判中国说参加WTO还不是受人家的剥削吗？是剥削，但是这跟老的剥削不一样。以前你什么都没有，所有好处都是我的，现在是你也吃到一点，虽然我吃得多你吃得少，但是你愿意受我剥削。“外包”就是让双方都有差价可取，实现双赢。

周先生也是意识到发达经济体对发展中经济体的剥削的，这是个事实，谁也否认不了。但是既然是剥削就不会是双赢的，如果中国在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我们将输得很惨。我们廉价的出口，对本国资源，环境，劳动力的破坏将的不久的将来显现出来，到那个时候我们会发现今天的繁荣不过是过眼云烟。没有充实的资源积累，没有良好的环境，没有高素质的劳动大军，我们怎么能保证后续发展呢？剥削真的可以双赢么？

台湾的宋楚瑜来大陆，在北大讲到均富，他讲错了。这是共富，不是均富。均富是一种平均主义，大家要平分，这是永远不可能的。共富是邓小平说的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带动后富。经济学不是道德学，讲道德是另外一回事，马克思主义讲道德，大大饿死了。历史是不讲道德的，我们都是野兽变来的，都是人吃人的啊。

任何社会学说都不能超越人类的道德底线，我想这也是最基本的学术底线。但是光讲道德还没有用，道德没有约束力，我们要在道德的基础上建立起一个民主法制的社会，我想这是马克思的理想，也是周先生的理想，也是我们大家共同的理想。马克思的理论基础是道德，但这个理论讲的不仅仅是道德层面上的东西。举个让人误解最多的例子，很多人认为马克思的理论是反对资本家的，认为资本家剥削工人，无偿占有工人的劳动不道德，不公平，但是马克思的真实意思是什么呢？马克思其实认为，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资本家就应该剥削工人的，这不是资本家的道德问题，而是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的现实问题，我们的生产力水平还处于资本主义阶段，那么就会必然出现资本家，就会有人受到资本家的剥削。马克思同时又意识到，如果这种剥削程度和生产力发展水平不符的话，就会阻碍社会发展，就会破坏生产力，就会出现经济危机，所以他又认为工人也应该有相应的政治地位，制约资本家，让剥削程度随着生产力水平发展到逐渐减弱，那么工人获得政治地位的过程就是民主的过程。很多国家标榜自己是社会主义国家，且不说社会主义是一个很高级的社会形态，是生产力发展到高级阶段的产物，就工人获得的政治地位来说，这一点要求还都远远没有达到，社会主义不是用嘴吹出来的，而是脚踏实地发展出来的。

问：可是现在先富并没有带动后富，反而是贫富分化更严重了。



周有光：现在存在两大问题：贫富并不均等，贪污腐败严重。这是资本的原始积累。日本在明治维新时期经济发展了，四大家族把国家资产廉价买来，造成垄断，这是贪污；印度尼西亚，苏哈托发动政变把苏加诺时代打掉了，经济有所发展，可是发生裙带资本主义，这也是贪污；俄罗斯今天的百万富翁都是原来共产党的头头们……中国也是一样的，国营翻牌变成私营，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都是野蛮的原始积累，很难避免的。假如搞得好，可以相对好一点。



现在大家讲中国崛起，我觉得还没有，只是初步的工业化。“外包”的成份里劳动力含量越多，外包水平越低，我们还在最低的一个层次。所以我们现在在改，外包的技术要提高，争取占多一点份额，解决一部分失业问题。今天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因为经济没有发展起来。这两天报纸都在讲许多工厂招不到工人，因为工资太低，农民都不愿意来。这是一个好现象，这就要提高工资水平，低工资的生产就包到外面去了。

这段的大部分观点我赞同，在细节上说两句，劳动力这个概念本身比较模糊，它包含高端的也包含低端的，所以我认为以劳动力含量的高低来评判外包水平是不合适的。一些高端的行业都是依靠人脑力创造的，他的成本大多是劳动力成本，你能说这样的外包水平低么？这样外包水平是很高的。

也许是访问过程中的口误，我不是吹毛求疵，只是提出来让大家辨析下。

问：您认为中国还没有进入信息化时代吗？



   周有光：信息化在中国也已经开始，但是今天碰到大问题了。Google现在要退出中国，为什么一个民营公司要退出美国总统会出来讲话？这说明它不单单是一个公司的问题，也不单是科技的问题。罗斯福曾提出四大自由（注：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免于贫困及免于恐惧的自由），现在是五大自由，第五个就是网络自由，网络不应该被控制。按照网络和信息化的发展，以后所有国家都不能保密了，因为信息化是一直伸到每个人家里面的，但是我们国家一定要保密，这就发生矛盾了。

现实是包括美国在内的国家仍然要保密，国家要保密，个人也要被保密，信息化是方便大家沟通，而不是去探究他国他人的秘密。

美国和中国都是平等的主权国家，既然是平等的，美国总统有什么资格来对我们的网络说三道四？周先生在这里不知道怎么犯了糊涂了，如果认为我们的国家比人家矮一截的，那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也不为奇了，但是我相信周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言论要自由，但是这种自由不能影响他人的自由为前提，美国的网络上你能发恐怖信息么？不能！那么在中国同样不能，中国还不允许发布黄色信息，我想周先生也不会反对吧。中国的网络对反对者的声音也是屏蔽的，这点大家也心知肚明，但是即便是这样，周先生的声音不照样能通过网络传播么？

但是一家公司却以这种理由退出中国市场，这就很搞笑了，他们之前没发现中国屏蔽反对者声音的么？他们那个时候怎么不说，你们中国不民主，网络不自由，大爷我不来伺候？那么他们既然要退出中国市场，为什么还保留了中文搜索页面，为什么不一并取消呢？那搜索出来的东西不还是被屏蔽过的，被处理过的，那么呈现给用户的东西不还是不能符合他们的价值观么？这些反问不知道周先生做过没？我想周先生可能无暇吧，没想过这些，他就觉得谷歌就一个民主斗士，撤离中国市场，牛逼大去了。。。

我们是在往信息化走，但是当你可以接触到政府不愿意你接触的东西，政府就慌了。这个问题怎么解决？我们的办法就是把它拦起来，搞绿坝，后来搞蓝坝，比绿坝更厉害。我的电脑放在那边，原来能看的东西许多现在都看不了了，我家里装了卫星电视，现在也有很多频道看不到。但是Google退出中国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你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新花样，现在不是有twitter吗？Google不是最后的东西，很快要被新技术超过。到时候要怎么应对？

网络的出现无疑对民主的推进作用是巨大的，信息在网上可以迅速传播，网民成立一股不小的监督力量，这些现实如果当权者看不到，那么他们未来的命运唯有被这股力量吞噬。

问：那政治方面的发展呢？
   周有光：政治方面，今天不同国家水平不一致。有神权国家，比如伊朗，有君权国家，就是专制制度，比如**，有民权国家，像欧美。神权到民权相差一万年历史呢，从政治发展来看，伊朗是一万年以前的国家。所以摆不平，弄得不好要打仗。最近有人说现在的世界不是越来越太平，是越来越危险，但是怎么解决这个危险谁都不知道。因为历史没办法预言。

如果这样简单的评价伊朗，那伊朗是不是太冤枉了？据我所知，伊朗虽然是神权国家，但是人民好像还是有选举的权力的，我们姑且不说他的民主程度如何，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万年以前的国家。。。

周先生年龄虽然很大，但是也是知道炒作的奥妙的。

马克思的许多预言就错了。马克思说工业越发展，工人就越多，所以号召全世界工人阶级联合起来，他没想到工厂里面后来没有工人了。我在日本第一次见到没有工人的工厂，很大一个车间只有三个工程师，玻璃墙后面都是自动化作业。后来我又在美国看到没有农民的农场，在夏威夷，一个农场只看到五个人，都是机械运作。这是马克思不能预料到的。再比如，股票制度也改变了资本主义。美国工厂里的股票一半都是工人买的，工人做了老板，自己又被剥削又是剥削人的，事情就复杂了。

人类会从简单重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把这些劳动交给机器去做，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但是我们不能凭此就下结论说工人因此就会减少。周先生对工人的理解如果局限于那些从事简单劳动的人，那么这样的工人的确会减少。但是资本主义发展到今天，我们不得不承认，被资本家雇佣的劳动者队伍是在不断壮大的，随着产业规模的不断扩大，对产业工人的需求也在不断扩大，富士康就是最好的例子，刚开始他雇用了多少人？现在他雇用的人数是多少？我们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有多少农民转化为了工人？周先生是一个能够用发展眼光看事物的人，我想周先生他是明白的，反对马克思要拿出真凭实据来，切不可信口开河啊。

如果我们把眼睛盯着那少数几个发达国家，那么发达国家自然不需要那么多的低端产业工人了，因为这些低端产业都由发展中国家代劳了。

如果把工人的意义扩展开去，把他们理解成受雇用的劳动者，那么将来自动化程度提高了，工人不过是从低端的产业转移到高端的产业中去了，他们从事的劳动也从简单低级的劳动向复杂劳动转变了，这个过程是劳动者素质提高的过程，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周先生想必也是认同这种发展的观点看待问题的。

俄罗斯的学者已经有这样的研究，认为马克思没有看到真正的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分为三个阶段，一战以前是初级阶段，一战到二战是中级阶段，二战之后是高级阶段，马克思去世太早（注：一八八三年去世），只看到初级阶段的前半部分，因此《资本论》只是哲学推理，不是科学论证。马克思主义理论已经被否定，从实践上也被否定了。但是我们这里还在捧他，因为我们的旗帜不能拿下来。

如果我问个问题“哪些国家实践了《资本论》？”，我如果说实践的比较好的是美国，那么嘲笑我的人将是一大堆。嘲笑我的人，大多是不能理解资本论或者不愿意理解资本论的人，他们恐怕连资本论研究的对象都不清楚，就知道资本论似乎应该是一个为政治服务的经济学读物。马克思在他的著作的前言里说了很明了，他所要考察的对象是纯粹的资本主义，何为纯粹的资本主义？首先他必须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也即是雇佣劳动生产用以交换的劳动产品所代表的这种社会生产模式。再者纯粹的资本主义也是高度市场化的，是信息完全透明的，是完全自由竞争的。看到了没有，马克思研究市场经济比任何人都深入，马克思毕生研究的是资本主义。这和一些脑海中的印象反差应该是很大的，很多人都认为马克思搞的是计划经济，研究对象是如何实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对于这样的人，我只有一个建议，你最好去读下资本论。

我们是在利用马克思，而不是捧马克思，马克思的原汁原味理论在中国早就不吃香了，吃香的是他的外壳，用来证明政权的合法性还算不错，一些个御用文人不是整天在创新马克思主义么？但是这主义再创新，他终究成不了理论，它总归不自觉会为既得利益集团谋好处。

问：按照您总结的社会发展规律，民主社会是未来必然的发展方向？
周有光：凡是专制都阻碍社会发展，所以要民主。我们最忌讳的就是民主，不过我是乐观主义者，事情是慢慢来的，不要着急嘛。我在外国常常有人问我，中国为什么搞得这么慢，我说中国有五千年，你们只有两百年，所以你们着急我们不着急，急也没办法。民主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有许多工作要做，首先要制定法律。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制订了一些很好的法律，比如物权法，实际上就是承认私有制度。我们说“搞社会主义特色的市场经济”，外国人就笑话，你们不是参加了世贸组织吗，哪里来的两个市场经济呢？可是我们要这样讲，安慰自己嘛。

我有个观点：没有政治上的民主，就不会出现经济上的市场，政治上的民主是公民用手投票，经济上的市场其实就是消费者用钞票投票。中国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关口，如果政治改革成功，那么继续快速发展，如果政治改革失败，那么等待我们的也许是内乱和分裂。我们谁也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如果不改革，这天不会太遥远，居安思危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民族，我们的当权者有改革胸襟和魄力么？怕是没有了，我预计我们的改革可能会出现自下而上的模式，下层中产阶级觉醒，他们会蓄积力量，实现政治生态的变迁。

我觉得民主是必须走的道路，不可能避免的，就像一个小孩子要长大，老了要死，一样的道理。民主不是某些国家的新发明或专利品，它是三千年间人类的经验积累。我们跑在后面，好处是已经有了改革开放。外国的研究说我们进入民主社会，最快需要三十年，最慢是一百五十年。为什么是一百五十年呢？因为我们今天的社会结构跟日本明治维新时期非常相像，明治维新到现在就是一百五十年。可是假设我们能走得快，三十年也行。

在一些发达地区，可以实行一些政治体系改革，如果当权者有这样的胸襟和魄力，能够为这个民族的未来着想的话，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像当初经济改革那样去搞政治改革，摸着石头过河。

我支持实现民主，但是民主在我眼里不是一句空口号，它必须是实实在在的制度，是对大众权力表达的保障。周先生对民主的理解应该和我相差不大吧。

问：什么条件下可以用三十年完成？



周有光：我认为有两个前提，一方面上面要开放，一方面群众思想水平要提高。有人这样说，中国政府里的重要人物本来都是没有文化的。毛泽东能写字作诗，但是没有现代文化。他有的是古代文化，是封建文化，所以他做皇帝了。邓小平去过法国，虽然不是留学生，但看过世界，就进了一步。另外群众水平要提高，现在一批批留学生回来，会有影响。有人说如果中国都是留学生了，那个时候就好办了。但我说没有那么简单，从美国回来照样有私心，有了权照样会贪污。

民主的真谛是权力的制约，如果在法律上实现了，并且可操作了，形成制度了，那么即便一些人有私心，没文化，一些坏的现象还是可以避免的。民主意味着大家有了选择的余地，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你不行，那就让别人来做，让有才能的人来做，即便你没有才能，让你做了，你也可以做的不算太坏，这就是民主。

空口说民主是不行的，是极其无聊和虚伪的，我对周先生是充满信心的，周先生绝对不是个说说而已的人。

问：不丹的民主实践似乎证明未必需要民众素质的普遍提高？

周有光：不丹2007年竞选成立新的国会，留学归来的国王主动推行限制自己权力的民主改革。有人问不丹国王，百姓没有要求民主，你为什么要搞民主？他说：“我可以努力做个爱民的国王，但我无法保证不丹代代都有好国王。为了不丹人民长远的幸福，必须推行民主。”不丹国家小，国王有威信，讲了话百姓信任。但是大的国家情况复杂，势力太多，你不做国王我做国王，改革搞不成功。

民主最大的好处就是我们不但对这代人负责，还对以后的几代人负责，华盛顿本可以当皇帝，但是他放弃了，从而铸造了一个超级大国美利坚合众国。不丹的国王能够为自己的臣民子孙着想，我们的当权者呢？奥巴马在就职演说里说了很多次为了他的女儿的将来，这是多么实际的目标，我们没有必要那么高尚，我们其实就是在为自己的后代谋一个更好的社会制度。那些官老爷们，你们能保证你的后代仍然还是官么？谁也不能保证，那么我们何不制定一个制度，让大家的后代都有机会成为官？

问：文化方面呢，中国是否从玄学进入了科学阶段？

   周有光：神学的特点是依靠“天命”，玄学重视“推理”，科学重视“实证”。举个例子，神学阶段说太阳不会动；后来看到太阳东升西落，得出结论太阳围绕地球转动，这是玄学，没有实证，但在当时是大大的进步；科学阶段就真正提出了地球围绕太阳转。我们还在唱“东方红，太阳升”，这是太阳颂歌，是原始自然崇拜，还是最原始的思想啊。

我们在唱东方红太阳升，那么这也仅仅说明我们的思想还能原始。我们现在不唱了，那么我们的思想应该有了一些进步了。

文化方面我们的问题很大。中国是了不起的文明古国，在现代化进程中落后了。西方在文艺复兴之前落后，但借助文艺复兴起来，在科学、民主这两件大事情上跑到了前面。我们不敢学民主，只学科学，科学还只引进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除经济学之外没有开放，许多学科非常落后。

不是我们不敢学民主，是当权者不让学民主。

比如经济学，中国以前只有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没有真正的经济学。共产主义否定资本家，说资本家是在剥削工人，自己没有创造价值。可现在连社会主义国家也承认资本家有三种功能：创业、管理和发明创造。创业最难，美国工业发达，依靠不断培养优秀的创业者。管理是重要的生产力，今天已经成为公认的常识，发展成为许多门学科。苏联把资本家都杀光了，没有人管理，所以经济失败。

周先生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很有偏颇啊。。。人类社会如果进入共产主义社会，那就自然不存在资本家了，对不存在的东西有必要去否定么？资本家只会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生产力发展了，进入了更高级的社会形态，资本家自然而然就消失了。

我有朋友在中央党校做教授，他把中央党校的教科书拿来给我看，我一看哈哈大笑。外面写着马克思主义经济学，里面讲的很多是凯恩斯。这个应当说是进步，社会科学引进了资本主义经济学，可我们还不能这么讲。

中央党校还是不要讲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好，挂羊头卖狗肉只会糟蹋了马克思的东西。现在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接触纯正马克思理论的人太少了。一些人从小就考一些政治灌输的东西，对马克思的东西看到就反感，一些人不能理解马克思的东西，曲解了很多，现在要找出个把纯粹做学术的马克思理论研究者少之又少，包括我自己。

社会学，这是阶级性最强的，我们不学。人类社会不可能没有阶级，阶级之间既有矛盾又有合作，并非只能你死我活。但“历史唯物主义”否认社会学的存在，苏联长期不知道有这门学问，我们更是在文革之后才重建这个学科，比苏联晚二十多年。

历史唯物主义为什么要否认社会学呢？周先生比较幽默哈。两个不搭界的东西竟然能搅合到一块，牛啊！

政治学，现在变成许多门管理学。按照新的政治学理论，全世界的官只要百分之一就够了，电脑可以代替许多官。中国有七千万的官，可按照这个研究，七百万都太多了。

这个我赞成，官太多了，管得太多了。

教育学，我们的教育糟得不得了，新的教育部长袁贵仁来，大家希望他做一点好事情，可是他做不出。为什么？不是他不想做好，这个牵扯到我们的整个制度。现在中国教育有两个大问题。第一大学没有学术自由，都是做官的人管理，荒谬到大学里搞行政工作的处长相当于教授。第二存在大量的无效劳动。中小学生每天搞到很晚，累得要命，但时间都浪费了。比如来一个大人物，学生就要出去列队欢迎，这怎么可以？

这个也要顶，说得很好，支持。

问：您认为我们现在向西方文化学习得还远远不够？
周有光：文化一定是多种文化的混合。单元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就不能继续发展了，要有外面的文化来嫁接。中国的文化在春秋时期就了不起了，但是后来开始衰落。汉代有印度佛教传进来，经过了几百年演变，到唐代与儒学为中心的华夏文化混合起来，这是华夏文化的第二个时期。许多好东西都是印度文化带过来的，比如中医、雕塑、建筑、歌舞等等。到了清朝又有西洋文化的嫁接，这是第三个时期。我们今天是学习西洋文化，因为它的文化比我们高，不单是因为他们生活水平高。

文化这东西有高低之分么？周先生评价文化高低看来就是跟生活水平挂钩的。

改革开放之后季羡林提出“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说世界文化的接力棒要传到中国来了，许多人很高兴。我不参加这些讨论。八十五岁以后人家要我写点文化的东西，我就提出“双文化”论。

首先文化不是东方、西方这么分的，谈文化要拿历史作根据。古代有好多个文化摇篮，后来逐步融合成四个地区传统文化：东亚文化、南亚文化、西亚文化和西欧文化。西欧文化传到北美称西方文化。这四种传统文化在全球化时期相互流通，大致从十八世纪开始，不知不觉发展为不分地区的国际现代文化，由世界各国“共创、共有、共享。”比如说电灯，今天不能说美国文化了，是世界文化。从西欧传到北美的西方文化，发展民主较早，开创科技较快，是国际现代文化的主流，被称为“西化”。但其他传统文化对国际现代文化都有重大贡献，不能低估。

另外文化流动也不是忽东忽西轮流坐庄，而是高处流向低处，落后追赶先进。“河西河东”论是由“自卑综错”变为“自尊综错”，没有任何事实根据，只是“夜行高呼”的懦夫壮胆。

现在每个国家都生活在传统文化和国际现代文化的“双文化”时代，这是今天文化的主流。

我对文化的观点是，一个民族首先要有自己文化源头，要有根，然后再吸收外来的文化，各种文化应该是互相吸收和包容的。文化是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而逐步变化的，文化没有先进和落后之分，只有流行和不流行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