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困境
为什么**的权力越小越好?
刘军宁
孔子:聃师,您的政治哲学,讲的全是如何“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理应为最高统治者服务。不知当初您想过没有,像您这样对治国如此有见解的人,绝对应该进入体制,辅佐最高统治者。借助体制的力量来改造国家岂不是更直接有效?您要是当上君王师,一来您就可以影响最高执政者,二来您有机会直接把您的政治哲学付诸实施。他要是接受了您的看法,并付诸实施,那比自己闭门独语不知要有效多少倍!把您的主张写成折子,直达天庭,然后由君王落实为政策法律,这样于国于己岂不都是幸事?
老子:我当年还真动过这个心思,也在体制里虚度了许多年。我们都是凡人肉身,谁没有点野心?谁不想被赏识?谁不想自我实现?我曾跟你的看法一样,以为帝王的江山就是天下,为帝王就是为天下。后来通过在朝廷的亲身体验,通过观察他们的所作所为,我才明白,天下不是帝王的,而是被他们霸占的。所以,为天下不必为帝王,为帝王不等于为天下。为天下之学忠于道,为帝王之学忠于君。帝师首先要忠君。而我是忠道不忠君。因此,我不可能把我的政治哲学奉献给那些独霸天下的帝王。我的政治哲学,既是我的为己之学,也是为天下之学,要符合我一贯的价值观、道义立场和公共关怀。再说,你看看,从商鞅、韩非、赵高、李斯到张居正、陈布雷、田家英,这些帝师王佐生前身后哪个有好下场?
我再给你讲个据说发生在庄周身上的故事:一天,小庄在濮水边钓鱼。楚王派两位大夫去请小庄当国师以资国政,并给予最高的待遇。小庄手持钓竿,头也不回地说到:“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已经死了多年,楚王仍然给他最高的礼遇,用竹龛装着,锦缎盖着,供在庙堂之上。你们二位说,这只龟假如当初有选择机会的话,是宁死也想让自己的遗骸享受尊贵的待遇,还是宁可拖着尾巴活在烂泥坑里艰难爬行?”二位大夫异口同声地说到:“当然是选择活着。”小庄说,“那你们请回吧!我也宁可曳尾泥涂。”
孔子:我明白,您的意思是做帝师虽然待遇有加,但是难有善终。我好奇的是,为什么楚王要如此礼遇那只乌龟?
老子:这又是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有一天,国王收到了一份来自某渔夫的礼物。这是一只数尺见方的白龟。对这只龟,国王十分喜爱,不知是当美味杀掉还是当宠物饲养起来,于是便叫人来占卜定夺。占卜的人说,这么难得的好龟,应该杀掉,肉当美味,龟甲用来占卜,将会十分吉利。于是,国王下令杀龟剜肉,用龟甲占卜。果然灵验,一连七十二次都没有失误。国王为缅怀这只白龟的贡献,就把它的遗骸精心地在庙堂供奉起来。
孔子: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呢?
老子:在我看来,这只白龟,就是一位帝师。他对国王的统治贡献巨大,一连七十二次都提供了正确的决策咨询意见。也正是他能指导国是,资政治国,所以才要献身在前,鞠躬尽瘁,死而后也不能已。我发现,所有的帝师都逃脱不了我所谓的“帝师困境”:拂逆帝王是死,顺应帝王也是死,不是找死,就是等死。伴君如伴虎,也就是这个道理。
孔子:虽然对帝王不应该百依百顺,可是,为什么顺应帝王也是死呢?
老子:我再跟你讲个故事:某日,有个王公下令把一位百依百顺的门下食客扔进滔滔的黄河。在场有人轻声议论,不解为何要杀如此忠顺的人。听到议论后,王公当场宣布了该门客的如下罪行:我好美女,他到处给我抢;我爱美酒,他陪我通宵畅饮;我喜欢珠宝,他全国上下给我搜;我喜欢楼堂馆所,他不舍昼夜安排修建。结果这些年朝政荒废,我的美德也流失一空,这种人对我如此百依百顺,一味纵容,不杀他,杀谁?闻者便无语了。
孔子:跟君王相处,真是顺逆两难,如临渊履冰。作为尽职的帝师,不管帝王是否爱听,该说的都要说,但是要讲究策略。不妨用一些帝王爱听的话把自己的卓见包装起来。
老子:你这个办法,历史上有许多揣着帝师梦的人都试过。用糖衣把炮弹裹起来,然后敬过去。君王喜欢大一统,你就在你的建言外面包上一些主张加强中央集权的糖衣。但是,帝王不是傻瓜,定把糖衣全盘吃下,炮弹完整退回,不追究你的包裹炮弹的责任就是万幸了。你听过这个寓言吗?从前有个楚国人到郑国去卖珠宝。为包装珠宝,他不惜用名贵木材做了一个精美珠宝匣子,上面镶着宝石、翡翠来衬托,用香料来熏烤。他把匣子里的珠宝摆到市面上去卖,结果,顾客买走他的匣子,却拒要他的珠宝。
孔子:这不是买椟还珠的故事吗?
老子:正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在你想卖的东西中,最终卖出什么还得由帝王这个不容讨价的买家说了算。帝王要椟不要珠。你能把他怎么样?以你个人为例,你的学说有很多民本的理念,但是帝王们从中攫取的,只是你的忠君主张。我弘扬的是天道,他们却试图把我的政治哲学偷换为君王南面术。当今的情况我不知道,在我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情形是:当帝师的没有在精神上不被**的,在人格上无一不是跪着的。我何必走这条自取其辱的路?所以,跟这些霸道的人,没有什么生意好做,不如索性不理他们,直接面对民众。
孔子:帝师的困境的确难以超越。既然您愿意在民众中传播您的思想,那您也可以办个私学,教授学生,走学术路线,这样您的主张也好后继有人?
老子:我的看法也许有些极端。我认为,学术路线在本质上还是帝师路线。在一些很学术的帝师后备军那里,学术甚至成了谋权之术。但凡要学术,在根本上是指向术的,尤其是谋权之术,而非指向道。你主张“学而优则仕”,其实就是这个思路。学到的术越多,越想建功立业,进而把学术变成进身之阶,去请求帝王有为,为帝王扩权专政提供学术炮弹。再说,我是个人主义者,我认为求道是绝对个人的事情,不是通过办学能够完成的。先知和大师都不是培养的,更不是权力能培养出来的。靠权力培养成功的只能是奴才。办学授术,非我兴趣所在。我一不办学,二不为师。虽然你好意称我为师,我并不以为我有学生。
孔子:还要是感谢您容我称您为师。而且我也真心以您为师。我“十有五而致于学”,曾这样规划自己:“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我首先就是要志于道。谁不想求道?可是,求道实在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朝闻道,我就是晚上……。求道难得,只好退而求其次去问学了。
老子:我只讲为道,而不讲为学。对个体而言,学术与求道有着根本的不同。学术是一个职业,求道是一种担当;学术是一种兴趣,求道是一种信仰;学术者众,求道者寡。按照今天的学术标准,你的“科研”成果,没有一项是合格的。不论你如何重学,你仍是个“志于道”的求道者,而非学术家。如果说你是学术大师,那就太贬低你了,因为这一称号把你落到了“术”上。
话说回来,“为学”和“为道”都是需要的。我并不是主张取消学术,但是要强调的是在术上面还有道。“为学”是去钻研学问、学术,“为道”是去努力探求、理解、顺应天道。大学研究机构当然应该讲求学术,但是跟求道相比,学术不是最高层次的。如果失去了对天道的关怀,为术而学术的话,就容易失道。现在,有些学人的眼中似乎只有学术,甚至转而嘲笑求道者不学术。也许学术容易求道难,所以人们才纷纷弃道从术。尤其是,中国的学人中,少有不以当上帝师为自己最高追求的。
再说,一个成功的求道者,一定是先知。帝师学术,先知求道。一个真正的先知,应该重道不重术,做到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先知在宇宙秩序中的位置在天子与诸侯之上,如果他成了天子之臣,那将有辱先知的天命及其在宇宙中的地位。极而言之,先知的眼里根本就不应该有什么天子、诸侯!好在现实世界中也终于没有真命天子了!
孔子:您对为学与为道的分疏,让我豁然开朗。您说,“为学日益”这话千真万确。做一天学术,学问就增加一分。可是“为道日损”,这个怎么理解?
老子:为学做的是加法,为道做的是减法。我曾读到过一段文字,我觉得是对“为道日损”的最好注脚。二十世纪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尔在“自由主义的原则”一文中,以命题的形式提炼出八条自由主义的基本原则。其中的第一条便是“自由主义剃刀”原则。根据这条原则,既然国家是一种必要的罪恶;如无必要,它的权力不应增加。凡是**手中多余的权力都应该被剃掉。衡量的标准是什么呢?那要看这些权力及其运用是否合乎天道,是否增进民众的自由。凡是违背天道,妨碍、干预民众自由的权力都应该剃掉,直到**手中只剩下最必要的权力,仅能实行无为而治为止。要干预,必然要动用权力,权力越多越重,意味着干预越多越重。所以,要减少**的干预,就必须限制**的权力。不干预、不压制每个个人的自由发展,为个人的自由发展创造最适宜的制度、政策和道德环境,并加以维护、改进,这才是**的天职。所以,无为,并不是毫不作为,而是专注于**的天职。对与此无关的权力,必须剃除。所以,**的权力要越小越好。波普尔的看法也表明,天道是相通的,无有东方西方之分。
天道章句之四十八: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求学术的学问人,学问知识要一天天增加,
求天道的治国者,干预妄为应一天天减少。
减少再减少,
最终达到无为的境地。
只有无为,才能最有作为。
治理天下,任何时候都不能干预妄为,
如果总是干预妄为,苛政扰民,
就不配治理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