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车别说接下去打算写有关计划经济的文章,他已经在搜集相关的论文著作了。有几本需要的书,我在电子书论坛找来传给他了。这是他前几天发在微信里的一个贴子,他也表示过这周只能重复过去说过的内容了。这一篇绝大部分就是以前说过的内容,算是一个先声,先转一下:
2017-11-12 杜车别
有朋友转给我一篇名为《计划经济不可行性早已证明,大数据也弥补不了》的文章,据介绍是周为民先生在某经济论坛上的演讲。此文内容,大多老调重弹。但分析一下,也有助于澄清一些长期流传的错误观念。
不少人希望自己鼓吹的论断,能如数学定理一样,让受众深信不疑。周先生看来也未能免俗,只是心情太迫切就适得其反了。在非数学领域,滥用“证明”一词,应该是不理解什么才叫做“证明”。
周先生说:“经过上世纪二十到四十年代的那场著名争论(注:米塞斯和兰格的争论),计划经济的不可行性已经得到了强有力的理论说明。”
这更像是他个人的一厢情愿。兰格对计划经济的理解也谈不上多正确,但就是这样,米塞斯等人也并未能做出有力的应对。熊彼得等当时西方学者总结这场辩论时,认为米塞斯、哈耶克等人才是辩论的失败者。
而且周先生对“不可行”的理解也有些问题。所谓一种制度不可行,应该是指这种制度根本无法实施,或者就算实施了也马上会在短时间内崩溃。而从他后文来看,他努力论证的充其量也只是计划经济有种种弊端(且不说这些弊端是否成立,或者说是否为计划经济必然导致)。苏联计划经济的实施,本身就让米塞斯在1922年宣扬的不可行论破产。在出版于1949年《人的行为》一书中,米塞斯给自己找的借口是,因为其他国家是市场经济,所以苏联能够参考国外商品的市场价格进行经济核算[1]。当然,他没有为此给出任何论据,长达一千多页的书,这个问题一两句就算交代了。在理论和事实的双重失败面前,这个借口更象是出于主观臆想,而非对苏联经济运行真实过程的详尽考察。
不过这里也可以看出一些反对计划经济者思维上的古怪。说计划经济不可行,与说计划经济效率比市场经济低或者有种种其他弊端,这是两个不同的命题。按理来说,只要能论证第二个命题就足矣。那为什么他们对第一个极端化的命题有着近乎偏执的迷恋,哪怕前后自相矛盾都不顾呢?
合理的解释是,一提计划经济,米塞斯和他的中国信徒们就陷入了一种非理性的情绪中难以自拔。这让他们对一般程度的否定不满意,彻底说成不可行,更符合感情上的需要。当然,这或许也是宣传策略。极端化的宗教式宣传,往往比平淡的学理论证更容易洗脑,形成固化的闻计划经济色变的条件反射。
这也应是周为民先生们不自信。他们觉得直接说计划经济可行但有弊端,这是不安全的。万一许多人觉得随着科技进步,信息技术的提高,计划经济的效率能提高,弊端能改善,那该怎么办呢?直接说计划经济压根不可行,那可以省多少事,直接把这路给堵死了。这也相当于设立了两道防线。
周先生这文章是和大数据扯在了一起。其默认的前提是,没有所谓大数据的时候,计划经济已经证明是不可行的。他要论证的则是有了所谓大数据,计划经济也不可行。实则,他的这个默认前提本身不成立。所谓大数据,无非是收集、处理数据的能力,相对于以前有了飞跃性进步。这对于实行计划经济当然提供了更多的便利。但这绝不意味在此之前,就无法实行计划经济,或者计划经济就无法表现出优越性。
许多人秉承的是一种低层次条件反射的思维模式。因为苏联解体,所以就是计划经济失败了;因为朝鲜穷困(先不说朝鲜制度本身缺陷,让韩国经受和朝鲜一样的包围封锁,实行市场经济只会更穷),所以就是计划经济没有出路。按这种机械思维模式,任何新事物、新发明都无法取代旧事物、旧技术。实则稍微细致考察一下,就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苏联在赫鲁晓夫当政到戈尔巴乔夫执政之前,其计划经济体系虽然是个被阉割的版本,效率低下,但也从没出现过类似美国三十年代大萧条那样规模的衰退,甚至也没有出现过类似日本九十年代初泡沫经济破灭后长达十多年的经济停滞。
苏联的计划经济远谈不上完善,但也足以推动持续的经济增长,创造出超过世界上一大半市场经济国家的科技文化水平和物质财富水平。苏联的问题不是计划经济不可行,而是政治体系的失败,导致了官员队伍的庸滥,甚至于把戈尔巴乔夫等一大披反社会主义者推上了高位。
大数据时代实行计划经济效率可以更高,给人民带来的生活体验也可以更舒适更自由。但这当然不代表计划经济现在才可行,以前就不可行。
周先生还说“大数据本身就是市场的产物,它是在市场环境中由市场的作用而带来的技术创新”,因此不能用来支持计划经济云云。
且不说作为大数据基础的计算机和互联网恰恰不是市场的产物,而是政府规划赞助的军事需要和科研需要而催生。即便退一步,假设大数据技术是所谓市场的产物,周先生的结论也是不成立的。使用火的技术是原始社会发明的,但这并不能用来论证人类永远只能停留在原始社会才能使用火。也不能用来论证,火的使用不能帮助人类进入更高级阶段的社会形态。
周先生所谓计划经济的根本缺陷是所谓对个人和企业的“独立性、自主性的否定”。这是许多人常见的思想误区,他们不明白计划经济,计划的究竟是什么。市场经济中大部分个人和企业根也本没有他们臆想出来的所谓独立性、自主性的。
决定一个社会经济运行状况的是生产领域的各种机械重复以何等规模来进行。市场经济中大部分普通劳动和企业职员,乃至企业主管谈不上什么自主性。决定生产什么,生产多少,对大部分人来说不是自由意志的自主选择,只是市场力量驱赶下的盲目、被动的选择。在生产资料以及周期较长的消费品生产领域就更是如此。
计划经济不过是把市场刻意制造出来的各种信息壁垒去掉,变盲目为理性,把大量机械重复的工作,把扼杀窒息个人创造性的琐碎繁杂重复决策荟萃起来,集中起来统一进行。让更多的人从市场施加的沉重负担中解放出来,从市场强加的僵化模板中解脱出来,能有机会获得全面发展,能释放个性,能有足够的精力从事真正创造性的劳动。
周为民先生具体列出的所谓计划经济的五个弊端,要么是概念不清、胡乱推理,要么是守旧僵化的思想障碍作祟。
第一个弊端
他说的第一个弊端是大数据技术不能帮助国家计划获得充分无限的信息。这本身就建立在错误的前提之上。计划经济从来不是以获得充分、无限的信息为前提条件。
上世纪三十年代,没有计算机、没有网络的苏联已经能够实施计划经济。周先生所谓个人独有的直觉、灵感、想象力、决断力、冒险精神只能在市场中产生、发挥作用云云,基本是照搬米塞、哈耶克这些人的陈腐观念。他不明白,计划是物的计划,而不是对人的计划。个人依旧是个人,并不会因为对生产领域机械重复规模的计划而消失。有些人眼里,市场下盲目的投机,机械重复的批量生产,就是人类活动的全部。这其实是把人物化,用马克思的术语也可以说是人的异化。
周先生对大数据这个概念的使用上也是混乱的。大数据指的其实是处理数据的能力更大。而周先生的理解却游移不定,或者是刻意偷换概念。在他那里,大数据成了数据本身。从而市场产生更大量的垃圾数据,也成了优越性。而计划经济就成了所谓“排斥大数据”。按他这种理解,让几亿人不断扔硬币并记录结果,都是所谓产生大数据。不这么干,就成了排斥大数据了。
许多人之所以一提计划经济,就要扯到充分的、无限的信息云云,是建立在偷换概念的忽悠术上。他们先是把所谓消费者的需求神秘莫测化,说成变幻不定,无从预期,从而只有市场才能满足这种随机变幻的需求。而计划经济则需要收集充分无限的信息才能做到云云。 先不说人的真实需求本身就是可以根据生理规律、心理规律进行预测。而且市场经济也从来不能满足什么变幻不定的真实需求,对市场经济有意义的只能是金钱收入分布决定的有效需求。一个人有多少钱,这些钱能买得起什么东西,这叫有效需求。一个露宿街头的穷人可以有住五星级酒店的心理需求,这对市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贫困地区最现实的看病需求,优质教育的需求,这些普通真实需求对市场来说也没有意义。
有效需求的本质是什么?无非就是实际生产出来了多少东西,然后按照金钱收入的分布来决定这些东西分配的优先级而已。不是生产去满足真实需求,而是人的需求如何被既定的生产和分配制度所约束。生产决定“需求”,而不是什么需求决定生产。市场经济如此,计划经济也如此。有些人不过是把市场经济根本不会实现的东西,来要求计划经济实现。
让生产绝对意义上去满足所谓需求,是毫无意义的说法,对市场经济是如此,对计划经济也是如此。而有些人对计划经济提出的就是这种毫无意义的要求。在他们的错觉里似乎市场经济是能实现这点。市场中生产活动会受到价格的影响。价格高,利润高的物品,市场会增加其生产;价格低,利润少的物品,市场会削减生产。在他们看来,这就是意味着市场是满足人的需求而进行生产活动。实际上,这仅仅意味着,市场中的生产活动是朝着更好满足有钱人的需求的方向去发展。这种满足既不是一次性的绝对满足,也不是对所有人的需求均等重视意义上的满足。
计划经济当然不可能在绝对意义上一次性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和市场经济的区别在于,计划经济的生产活动是朝着更好的满足更广大社会成员的合理需求的方向上发展,促进更多人自由全面的发展。比如今年的生产让人民需求的满足是60分,明年可以做到65分,感觉一年比一年好,这样就是不错了。而某些人的逻辑则是人们有各种稀奇古怪心血来潮的需求,然后要计划经济一次性满足,一次性做到一百分,要实现这种要求,则需要所谓充分、无限的信息,否则就是计划经济不可行。这当然是荒唐的。
最具迷惑性的一点,许多人把市场条件下生产造成的不可预测性,当成了需求的不可预测。对市场经济信徒来说,令他们印象最深刻的是市场风云变幻,一会儿某物品价格暴涨,一会儿又价格暴跌。一会儿的时髦消费是甲物品,一会儿的时髦消费是乙物品。在他们看来只有市场才能满足这种变幻的需求。其实他们是把市场经济中生产活动的不可预测性错当成了需求的不可预测性。
生产的不可预测性是很容易理解的,比如现在大蒜涨价了,那明年是增加大蒜的生产,还是减少?第一反映当然是增加,但如果所有人都大量增加生产,那明年大蒜价格势必暴跌,结果是亏本。反过来,如果大部分人都维持减产,而少部分人增产,那这少部分人就可以得到暴利,可以增加在这个产业领域的控制权。每个人都抱这个想法,结果就是在可以支撑下去的时候都不愿意减产,哪怕暂时亏本,看到最后谁先撑不下去。
在这里不可预测的是人们对大蒜的真实需求么?或者消费者的有效需求么?根本不是,如果从总体全局的统计数据上分析,大蒜有效需求,全局应该增产多少是很容易得到的结论。
但问题是生产者行为本身的随机波动,难以预测。这里不存在什么客观的正确预测,市场中一个生产者对市场的预测的结果如何完全建立在其他生产者对市场的预测的基础上。市场经济的本性使其频繁出现这样的局面,某个人预测的正确性必须建立在大部分人预测错误的前提上,如果大部分人预测正确,那么正确本身就会变成错误。在市场中,别人的错误才能构成你的正确。直接的生产活动是如此,投机活动本质上也是一种负的生产活动,其构成有效需求的重要来源,但这种有效需求必然具有不可预测性。
迷信市场者的荒唐逻辑,就是把市场导致生产活动的不可预测性,当成了所谓需求本身的变化莫测,再想当然地认为要满足这种不可预测的需求,需要充分无限的信息,从而是计划经济无法解决的问题云云。
当然计划经济下,也有人们的真实需求得不到很好满足而感到不舒服的情况;也会有各部门生产比例配合不好,造成不必要的浪费损失的问题。但这和计划经济不可行完全是两回事情。
从总体平均来说,这类问题比起市场经济来是减少,而非增多。而随着技术的进步,则会更趋减少。只不过市场经济下有钱就意味着有话语权,舆论控制权。所以有钱人的满足可以被放大,穷困阶层的需求不满足则被缩小乃至无视。从而造成市场能更好满足人需求的错觉。这也是为什么俄罗斯在苏联解体后,经济连年负增长。甚至到最近几年,还时常限于负增长的泥潭。教育文化科技领域比苏联大幅倒退,但呈现的景象,仍旧是商品充沛而非短缺。
市场本身就能把缺乏足够金钱者的真实需求屏蔽掉,让一片富裕繁荣的景象浮动在表面。计划经济是天生就具有揭露不足和缺陷的倾向,所以是短缺经济。市场经济本性就具有屏蔽和掩盖问题的倾向,所以是过剩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