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之关系的探究中,康德和黑格尔的对比是学界普遍关注的问题。其中有一种倾向由来已久,就是把康德和黑格尔对立起来:或“扬黑抑康”,强调马克思与黑格尔的思想传承关系,甚至把马克思和德国哲学的关系简化为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搁置或淡化康德的影响;或“扬康抑黑”,强调马克思和康德的内在传承,认为德国哲学对马克思思想的积极影响主要来自康德,而黑格尔对马克思的影响大多是消极的。无论哪一种观点,肯定都包含着对该论题某一方面的深刻见识。而两种观点的对立,究其原因,则或是基于对理论内容的某个节点或某个方面的固执,或是出于某种政治立场的前见。就这段思想史本身的内涵来说,上述相互对立的解读倾向、具体观点终可超越自身,包容他者,最后通融化解为对于康德、黑格尔和马克思相互关系的更加丰富、深刻、具体的新理解。
先看“扬康抑黑”观点。持这种观点的学者认为,康德哲学的根本精神是对先验理性的同一性原则和总体性原则的拒斥,和对基于经验的差异性原则和个体性原则的诉求。康德哲学以此伸张了近代启蒙以来的批判精神和自由理念,并与马克思那种革命的充满批判精神的自由理想保持了内在的一致。康德认为,人类理性的能力和运用范围是有限的,它只有基于经验材料的整理才能得出普遍有效的真理;如果妄用理性,便会陷入“二律背反”。这派学者们认为,黑格尔导致的不良哲学后果就在于,他避开康德对形而上学的批判,重建了新的形而上学。因为,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借助于历史过程概念建立起的主体与客体的同一性,实质是忽视经验个体的差异性和多样性,把生活世界的统一性根据归结于非历史的形而上学原理,以此重建了绝对同一性和普遍总体性的强制原则,使个体自由原则成为不可能。由此观之,黑格尔哲学的根本精神与马克思革命的批判的自由理想背道而驰。
上述观点自有其学理上的深刻根据和洞见。它带有强烈的政治关怀和意识形态动机,其根本点是反对同一性强制,倡导个体自由。这是改革开放初期特定历史背景下那种要求思想解放的问题意识的延续。但这种问题意识在今日中国的时代条件下似已过时,因为今日中国的根本问题已经不是什么思想解放;个体性原则在社会生活中早已是实际通行的至上原则,并且随着现代性和全球化在中国特殊社会历史条件下的深度扩张带来了一系列负面后果:个体性原则蜕变成恶性的私利至上原则和全社会的物质主义导向,并由此导致财富分配恶化、民族精神的实体不复存在、高等教育的理想濒于崩溃等等。这些才是今日中国的根本问题。退一步,即使从纯粹学理的角度看,这一派学者对康德和黑格尔的理解也有不足之处。因为,在对理性的理解中,康德和黑格尔的一个根本区别是:康德不能容忍理性中的矛盾,把矛盾判定为对理性的非法使用所导致的一种困境,从而代表着人类精神的一个缺点,这就仍然没有摆脱知性形而上学的抽象和片面。黑格尔正是在这一点上不同于康德,黑格尔不仅容忍理性中的矛盾,而且认为矛盾具有积极意义,一切现实存在物都是包含相反规定于自身的具体的统一。如果非要从政治角度来看康德和黑格尔的这种差异,则容忍矛盾意味着更加宽容、更加尊重个体自由,正如刘森林教授指出的:“在这个意义上,认可矛盾、视矛盾为正常的、积极地对待矛盾的黑格尔式见解恐怕比视矛盾为反常、把矛盾的出现与‘先验幻相’相连接的康德式见解对于思想的进步更为有利”[1]。
再看“扬黑抑康”观点。持这种观点的学者认为,正是在超越康德的意义上,黑格尔成为了马克思革命理论真正的思想来源;这种超越在于:黑格尔以理性与现实的同一这个原则重建了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统一,以此克服了康德的纯主观性原则,终结了近代西方哲学的内在化发展路向,从而使哲学获得一种全新自我理解,即哲学应该关注现实并成为时代精神的反映。正是这个新理解为后来马克思实现哲学的革命转向铺平了道路。持此种观点的学者认为,康德哲学的最大局限性在于其坚持主观性的反思原则,即客体是由主体来揭示的,内容必须由形式来决定。实际上,康德的客体作为被揭示物是一个缺席者,这个缺席者被设定为物自体;康德的主体作为先验统觉则只是从一切内容之物中抽象出来的空洞的统一性、一种纯粹的形式。这样,康德的现象与物自体最终都成了纯主观纯形式的概念,思想与事物的真实联系在此框架中被切断。这种情况下,康德无法思考主体与客体、内容与形式之间那种原初的“真实存在”的统一,转而思考两者之间“应当存在”的统一。这就产生了康德伦理学的一个突出特点,即把现实矛盾的解决推向“应当”,推给上帝与来生,由此使康德的自由概念沦为纯形式化的概念,不受制约的理性自我立法贬低为空虚的形式主义。正是康德“应当”概念的软弱性促使黑格尔转向古典政治经济学和市民社会研究。在黑格尔看来,哲学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时代,哲学的任务是“了解现在的东西和现实的东西,而不是提供某种彼岸的东西。”[2]黑格尔超越康德,让哲学由形式的真理变成内容的真理,重新获得了干预社会现实的能力。持“扬黑抑康”观点的学者认为,在黑格尔哲学中可以发现后来马克思那些批判性思想的真正源头:一是黑格尔的理性和现实同一的原则,是后来马克思理论与实践统一原则的原型;二是马克思的革命辩证法,即“对任何现存事物的肯定理解中同时包含着否定的理解”,直接来自黑格尔的否定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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