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把国外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引向深入?这是一个大家都在思索的问题。如果皮相地加以理解,便会把从流派及其代表人物思想的关注转向对问题的关注理解为研究的深入。但这种理解方式并没有考虑到方法论上的改弦更辙。其实,无论是对国外马克思主义流派及其代表人物进行研究,还是对国外马克思主义者提出的基础性的、重大的理论问题进行研究,都离不开对基本概念含义的理解和阐释。只要这方面的基础性工作还没有做好,不管人们研究的对象是什么,都无法使研究工作真正地深入下去,更有甚者,他们还可能以自己的错误理解和阐释遮蔽了国外马克思主义者的真实思想。因此,重要的是引入一种研究方法,把整个国外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奠基于准确性和明晰性之上。
毋庸置疑,当代分析哲学家们所倡导的分析方法对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当然,正如人们在现象学研究中把现象学的哲学观念与现象学方法区分开来一样,我们也应该把分析哲学的哲学观与分析方法区分开来。从哲学史上看,分析哲学的哲学观从属于由法国哲学家孔德所开创的实证主义思潮,这种思潮只主张对周边世界进行描述,而不是真正地加以改变,因此它与马克思本人所倡导的、以改变世界为己任的哲学观是不相容的,但分析哲学家们所使用的分析方法却完全可以被我们所借鉴。事实上,以 G. A. 柯亨为代表的“分析的马克思主义”( the Analytical Marxism) 思潮就试图运用分析方法重新解读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本,并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尽管对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来说,分析方法主要被用于对国外马克思主义者的文本的分析,但也必定会涉及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文本的分析,这就为分析方法的运用提供了更加广阔的舞台。
尽管分析方法的运用只是一种手段,但它对我们在国外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中弄清问题、追求真理却具有基础性的、不可忽视的意义。实际上,只有借助这种方法,弄清楚国外马克思主义者提出的问题和概念的准确的含义,才能实质性地把国外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向纵深推进。
一、从自然属性到社会属性
众所周知,在《卡尔•马克思的历史理论: 一个辩护》( 1978) 中,柯亨区分了事物( 包括人) 具有的两种不同的属性: 一是“质料属性”( material properties) ,即事物所由构成的质料或事物的自然属性。比如,对一个玻璃杯来说,玻璃构成了其质料属性; 二是“社会属性”( social properties) ,即事物在社会关系中显现出来的特征。比如,当这个玻璃杯以商品的方式存在时,涉及的便是它的社会属性。柯亨举例说: “假定我主持一个委员会,那么,在经历一个被任命的社会过程后,我就成了主席。然而,我之所以成为主席,不是根据我的生物学特征。人们能够说,我之所以适宜于担任‘主席’是从社会的观点看问题的结果。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的有机体不是主席,它当然是。”显而易见,在柯亨看来,质料属性( 我的有机体) 和社会属性( 我担任的委员会主席的职务) 统一在“我”的身上。尽管我不是因为自己的有机体的原因而被任命为委员会主席,但我能当上这个委员会主席却离不开我的有机体。也就是说,事物的质料属性与社会属性存在着明显的差异。然而,人们在探讨各种事物时,却经常把这两种不同的属性混淆起来。如果人们想追随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做出透彻的批判,他们就必须把这两种不同的属性严格地区别开来。
柯亨反复重申,在考察事物时区分质料属性和社会属性并不是自己的首创,而是马克思的专利。事实上,马克思并没有使用“质料属性”这一极易引起误解的概念,而是使用了含义相同的另一个概念,即“自然属性”( natural properties) ,并把它与“社会属性”( social properties) 严格地区分开来。为便于理解,我们就按马克思的方式来区分事物的这两种不同的属性。
其一,马克思通过对这两种属性的区分建立起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告诉我们,商品作为“社会的物”具有双重属性: 一是它的自然属性,即使用价值。比如玻璃杯由玻璃制成,人们可以用它来喝水等等; 二是它的社会属性,即交换价值。尽管这两个属性是迥然不同的,但人们经常会把它们混淆起来,从而形成商品拜物教。马克思指出: “商品就它是使用价值来说,不论从它靠自己的属性来满足人的需要这个角度来考察,或者从它作为人类劳动的产品才具有这些属性这个角度来考察,都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例如,用木头做桌子,木头的形状就改变了。可是桌子还是木头,还是一个普通的可以感觉的物。但是桌子一旦作为商品出现,就变成一个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了。它不仅用它的脚站在地上,而且在对其他一切商品的关系上用头倒立着,从它的木脑袋里生出比它自动跳舞还奇怪得多的狂想。”
在马克思看来,商品的使用价值作为其自然属性并没有什么神秘性,即使从人类劳动物化在商品中这一点来看,也没有什么神秘性,而神秘性却体现在商品的社会属性,即交换价值上。在传统的自给自足的社会中,如果人们生产某些物品只是为了给自己使用,这些物品也不会有什么神秘性,然而,在商品经济的社会中,当人们生产物品只是为了用于交换时,商品的神秘性,即商品拜物教就产生了。马克思在谈到宗教的神秘性时指出: “人手的产物也是如此。我把这叫做拜物教。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拜物教性质,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产分不开的。商品世界的这种拜物教性质,像以上分析已经表明的,是来源于生产商品的劳动所特有的社会性质。”由此可见,商品的拜物教是由商品的社会属性引起的,但人们却错误地把这种拜物教视为由商品的自然属性引起的。
在商品拜物教的基础上形成并发展起来的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的情况也是如此。比如,拜金主义者认为,金子本身就其自然属性来说,就具有神秘的魔力。其实,金子的神秘性与它的自然属性无关,而完全是由它的社会属性引发的。正是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金子作为贵金属才有可能充当货币,即一般等价物,因而人们可以通过它而交换到任何东西。可见,正是金子的社会属性使金子成了万能的、神秘的东西,受到人们的顶礼膜拜。马克思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便引证过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一剧中对金子的评论。又如,资本常常以物的形式,如厂房、机器设备、原料、生产资料、产品等方式表现出来,因而人们错误地以为这些物在自然性质上就是神秘的。其实,资本的神秘性从来就不是其自然属性或质料属性所引起的,而是由其社会属性所引起的。正如马克思所说的: “资本也是一种社会生产关系。这是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资产阶级社会的生产关系。”
在马克思看来,如果把资本的社会属性误认作自然属性,那就根本不可能准确地认识资本主义的本质。工人之所以在最初的反抗中捣毁机器设备,表明他们当时还不能把资本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严格地区分开来。事实上,必须穿过物的自然属性,认识物的社会属性所掩盖着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从而准确地认识资本主义社会的实质并对它进行革命性的改造。
其二,马克思通过对这两种属性的区分建立起价值理论。如前所述,商品拜物教已经蕴含着人们对商品的使用价值( 自然属性) 与交换价值( 社会属性) 的混淆,而商品的交换价值是奠基于商品的价值之上的,既然商品的价值取决于生产它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多少,因而价值所体现的完全是商品的社会属性。然而,人们也常常把商品的使用价值与价值混淆起来。在《评阿•瓦格纳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一文中,马克思曾经指出: “这就使他同样有可能像德国教授们那样传统地把‘使用价值’和‘价值’混淆在一起,因为它们两者都有‘价值’这一共同的词。”为什么价值和使用价值这两个概念不应该混同起来呢? 因为“使用价值表示物和人之间的自然关系,实际上就是物和人相对来说的存在。交换价值是一个在那种把它创造出来的社会发展中后来才加到与使用价值同义的价值这个词中去的意义。它是物的社会性质的存在。”由此可见,虽然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共存于同一个商品之中,但这两个属性之间却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别。
马克思认为,价值一开始就应该从商品的社会属性与这一属性所蕴含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出发去加以理解。概言之,使用价值涉及到人与物之间的自然关系,而价值则涉及到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
有趣的是,与阿•瓦格纳一样,当代研究价值理论的学者也经常把使用价值( 自然属性) 与价值( 社会属性) 混淆起来。比如,他们把价值定义为: 物的属性对人的需要的满足。其实,这个定义涉及的只是使用价值,即物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价值之谜只能在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中加以解读。由此可见,如果不能运用分析方法把作为自然属性的使用价值与作为社会属性的价值区分开来,那么根本就不可能准确地进入价值研究的领域。
其三,马克思通过对这两种属性的区分建立起人的理论。早在《雇佣劳动与资本》( 1847) 中,马克思已经指出: “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他才成为奴隶。纺纱机是纺棉花的机器。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它才成为资本。脱离了这种关系,它也就不是资本了。就像黄金本身并不是货币,砂糖并不是砂糖的价格一样。”马克思这里所说的“一定的关系”就是指社会关系。黑人的皮肤是黑色的,这是黑人的自然属性,但黑人并不是因为这一自然属性才成为奴隶的,黑人成为奴隶,完全是社会属性使然。也就是说,黑人的本质完全是由他置身于其中的社会关系所决定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弄清楚人的自然属性 ( 通常被称为“人性”[human nature],即“饮食男女”) 与人的社会属性( 通常被称为“人的本质”[human essence],如社会身份、阶级归属等) 的差别,就不会把这两种不同的属性混淆起来了。
总之,无论是马克思对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的区分,还是柯亨对质料属性与社会属性的区分,都是分析方法的基础性运用。没有这样的分析方法,人们既不可能准确地解读国外马克思主义者的文本,也不可能准确地理解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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