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新古典思维方式的害处
我们在前边已经详细地说明了,新古典经济学如何在理论上否定斯密式的对“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划分。按照新古典经济学的思维方式,只要提供了个人认为“有用并稀缺”的物品,生产物质产品和提供纯服务就都是“生产的”;而只要让市场力量自由地发挥作用,对物质产品和服务的生产和消费就都会调整到最大限度地满足人们的需要的程度,物质产品和纯服务之间就会自动形成一个最优的比例,这个比例必定会从而按照“帕累托效率”的标准而使整个社会的福利最大化。只要这样作了,一国就会富裕起来,根本没有必要再去关心和深究物质产品的生产在总劳动或总产出中究竟占了多大比例。这是按照新古典思维方式所必定得出的结论。
弄清了斯密生产劳动学说的精髓之后,我们需要强调的是,这样一种新古典的思维方式对落后国家的经济发展是极为有害的,它会妨碍这些国家采取正确的经济政策和经济发展战略。
二百多年来的历史和各国发展经济的实践都雄辩地证明,斯密强调发展物质产品的生产、特别是制造业的生产,确实是抓住了近代经济发展的关键。自英国的产业革命以来,几乎任何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都取决于它能否成功地发展制造业,当代的那些经济发达的大国几乎无一例外地是通过发展制造业而富裕起来的:英国是这样,美国是这样,德国、日本也是这样。就是近年实现了“奇迹式经济增长”的南韩、台湾,也无一不是靠高速发展制造业来实现经济高速发展、由穷变富的。
而那些长期贫穷而无法普遍致富的国家,却不乏“纯服务”业发达的例子。正如古巴革命政府所指出的,在1959年革命以前,古巴只有700万人口,却有数以万计的妓女,是一个由妓女们提供的“服务”高度发达的国度。就妓女们提供的服务的“快乐”程度说,这个行业是一个比一般的“纯服务”行业还要非物质性的“服务行业”。我们有理由相信,当时古巴的这种“服务业”如此发达,是完全合乎新古典经济学的致富标准的:它是人们“自由选择”的产物;它体现的资源配置使人们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包括嫖客欲望的最大限度满足)。但是尽管如此,革命前的古巴却依然是一个穷国。我们有理由相信,正是由于新古典经济学式的经济发展不能使古巴摆脱贫困,古巴才发生了激进的革命。
正反两方面的例子都说明,对于国家走向富裕来说,制造业和物质生产部门在国民经济中的比例确实不是无关紧要的,而是极其重要的。
首先必须说明,所谓“第三产业发展较快”的经验规律不意味着“纯粹服务业发展较快”。目前统计上列入第三产业的部门虽然都不生产物质产品,但其中的一大部分,如商业、信贷业、保险业、运输业、科技研究与开发等等,是为物质产品的生产与销售服务的。它们其实是物质产品生产的延伸,并不独立地向消费者提供什么效用。第三产业中的这些部门的功能,过去往往是由物质产品生产企业的工作人员甚至个别部门承担的。今天它们之所以在就业和产值上出现在第三产业的统计数字中,不过是因为物质产品生产中的分工进一步发展,使完成这些功能的工作分化成独立的职业以致企业。这样一些部门在就业和产值上的超常发展,是过去的物质产品生产部门的一部分独立化的产物,而在市场经济中,这种独立化通常都会提高物质产品生产的效率。因此,这样一些部门的超常发展不过是又一次证明了斯密所说的这一定律:分工能够提高“生产性劳动”的生产率(Smith,第一篇第一章);而它们的超常发展本身其实反映的是物质产品生产的发展。
正如本文上一节所说,斯密所说的“非生产劳动”提供的主要是统治者的“服务”和“纯服务”,它们并不是物质产品生产的进一步延伸,而是对其消费者个人提供独立于物质产品的效用(如果它真的提供了什么效用的话)。这种“非生产劳动”的范例,是君主的“服务”(政治统治)、家仆的劳动、理发师的服务等等。在经济现代化的发展过程中,尽管近年来的“后工业化社会”中出现了第三产业的超常发展,斯密意义上的那些“非生产劳动”仍然在相对萎缩。
20世纪80年代初,联邦德国的经济学家把该国的第三产业分为“老服务业”、“补充工业化的服务业”和“新服务业”这三个部分。老服务业包括了斯密所说的家仆一类的职业,新服务业则包括了信贷、保险、教育、卫生等行业。1950年到1980年,联邦德国的老服务业在就业和产值上所占的比重不断下降;“补充工业化的服务业”(主要是运输和商业)所占的比重虽然有所下降,但是基本上保持稳定;而新服务业却急剧增长,正是它的发展造成了第三产业的超常增长。在新服务业的增长中,最突出的增长是建筑师、工程师、律师、医生等自由职业的增加(Willms, s. 374)。其实,就是“新服务业”的超常增长,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过去的物质产品生产部门的一部分独立化的产物,它反映的也是物质产品生产的发展。建筑师、工程师从业人员的增加,就代表着这种倾向。而斯密所极力排斥的那些“非生产劳动”,特别是“老服务业”中的家仆职业,在现代经济中倒是实实在在地衰落了。我们在任何一个现代化国家中,都可以到处听到今日的富人们再也不能象过去那样雇得起仆人和保姆的抱怨。
于是我们可以说,历史的事实其实是,现代化国家真的是按照斯密的“缩小非生产劳动的比重”这一主张发展的,斯密关于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学说确实为经济现代化指出了一条正确的发展道路。但是正如我们在前边指出的,对于这样一条明确的历史经验,新古典经济学竟然无法在理论上加以解释,甚至要在理论上加以否定。这就使我们不能不从理论基础上去寻找新古典经济学的缺失。
在生产劳动对于国民财富的意义这个问题上,新古典经济学的缺失在于:
首先,它没有一个适当的评价社会福利的标准。它的个人主义的福利观发展到最后,就只能以“帕累托效率”来评价社会福利,而要达到这种效率,在某些人得到改善时,就不能允许任何人受到哪怕是一点点损害。表面上看,这种福利准则是没有社会偏向的:它要保证任何人都得益。但是它却给人们造成了社会选择的难题:如果不考虑历史上给定的初始条件,我们可以有无限多个达到了“帕累托效率”的资源配置状态,而要从一个“帕累托效率”资源配置状态变为另一个,就总会使某些人通过使别人变坏而变得更好。坚持“帕累托效率”的福利标准,使我们无法在不同的“帕累托效率”的资源配置状态间进行选择,从而也不敢对任何人表示出倾向性。
几乎任何人都明白,现实的经济政策一般都涉及到要损害某些人的既得利益以增进另一些人的利益。“经济自由主义的始祖”亚当·斯密就从来没有拘泥于新古典经济学的那种福利标准,他主张一种有社会偏向的福利标准。用当代经济学的时髦语言说,他要在那许多个达到了“帕累托效率”的资源配置状态中,挑选出特别有利于中下阶层的劳动人民的特定的资源配置来——这就是他的生产劳动学说的真正目的。如果我们真要通过经济政策来贯彻斯密关于生产劳动的学说,我们就必须设法将更多的资源吸引到物质产品生产、特别是制造业中来,而我们前边的分析已经说明,这最终要求减少某些富翁和权贵集团的财产与权力,在一定程度上实行财产权力的再分配哪怕是打着经济自由化招牌的权力的再分配。斯密本人其实很清楚这一点。在他看来,大地主的收入通常用于供养仆役,富商的收入也大都用来养活这些不生产的人;封建政府在这方面的浪费更是超过私人(Smith,上册306、318页)。以斯密对人性的洞见,他不会不知道,如果没有对这些社会上层的权力和财富的某种限制,是不可能改变这样的支出格局的。
我们前边的分析证明,这样进行的财产权力的再分配及其导致的物质产品生产增长,会增加一国的物质产品与服务的总量(也就是实际GDP);穷人会因此得益,因为他们的开支主要花在物质产品上。但是它也会减少社会上层所享受的“纯服务”,因为这样的发展主要是靠增加贫穷劳动者的收入,它使许多富人不再雇得起家仆。毫无疑问,大多数人都会赞成这样一种变化——它就是经济发展,那些生活状况得到了明显改善的贫穷劳动者对此更是会欢欣鼓舞。但是,坚持以“帕累托效率”为尺度的新古典经济学却无法评价这种财产权力再分配的福利效应,因为这种再分配使一部分社会上层人物的状况变坏了。问题的根源就在于新古典经济学没有亚当·斯密那样的福利标准。
本文前边的分析已经说明,在衡量社会的福利程度时,斯密坚持的其实是他的“斯密效率准则”。根据这种准则,斯密的经济学认为,在市场交换中所实行的增加生产物质产品劳动的财产权力再分配会使国家更富,而这是合乎工业化国家经济发展的历史经验的。就连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连台湾等地的高速经济发展,也都是以土地改革为起点的,而这些土地改革也都多多少少在一定程度上使社会财富的分配均等化。对于这样的历史经验,坚持以“帕累托效率”为尺度的新古典经济学是无法理解的。
当然,仅仅根据“斯密效率准则”也无法完全解释斯密以后西方工业化国家的巨大经济发展。斯密的生产劳动学说的最大历史意义,在于它为发展制造业的发展作了论证,当然这个论证从现代的眼光看来是很不充分的,在某些地方甚至是错误的。要完全理解制造业的发展对经济发展的决定意义,就必须进一步说明新古典经济学所抹煞的另一个重大问题��对需求和生产率变动作具体的历史分类。
新古典经济学在福利分析上的另一大缺失,是它没有对需求和生产率的变动趋势作具体的历史的分类:它既没有分析和评价对劳动的需求的不同的阶级来源,也没有历史地分析与比较不同行业生产率的变动趋势。
就这一点来说,亚当·斯密关于生产劳动的学说比新古典经济学更适于用来指导落后国家的经济发展。这一学说的意义首先在于它区分了对不同的劳动的需求——对物质产品的需求和对“纯服务”的需求。对劳动需求的这种分类的社会阶级意义,本文前边已经作了详尽的说明。下边我们要进一步说明的,是这种分类与生产率变动的关系。斯密本人并没有说清楚这种关系,因为在他那个时代,这种关系还没有清楚地现实出来。
在生产率变动的趋势上,近代的一个显著特点是物质产品生产率的提高要比非物质的服务生产率的提高快得多。可以说,自亚当·斯密以来的200多年中,生产效率的提供主要集中在物质产品生产的领域中。而物质产品生产率提高得这样快,主要又是由于物质产品的生产比较便于利用科技进步的成果、比较便于发挥分工提高生产率的作用、比较容易组织大企业以得到规模收益递增的好处。因此,物质产品生产率提高的速度既取决于其生产技术进步的速度,又取决于它开发边干边学的学习效应的速度,还取决于它利用大企业规模收益递增好处的速度。而所有这些又都与投入物质产品生产的生产要素的数量、特别是使用的劳动的数量有直接关系。这就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使在市场经济中比较注重发展物质产品的生产、特别是制造业的生产的国家,能够更快地提高人均产量和实际收入。这是现代的发达国家最初大都靠发展制造业起家的根本原因。
对于这些提高生产率的具体的、历史的因素所造成的经济发展的根本差别,新古典经济学根本就不想去考察,它只愿意重复有关“自由选择”和“效用最大化”的陈词滥调,结果往往将人们误导到“自由地”挥霍浪费甚至“自由”地嫖赌的邪路上去。而在这样的自由下面,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经济发展。也正是由于新古典经济学无视上述这些提高生产率的具体的、历史的因素所造成的差别,它就不可能理解斯密区分生产劳动与非生产劳动对于经济发展的意义,而且还根本否认这种意义。
尽管斯密当时也不完全清楚这些使物质产品的生产率提高得特别快的具体的、历史的因素,他关于生产劳动的学说却为充分利用这些因素发展经济提供了一个非常方便的思想武器。按照斯密的这一学说,要使国家尽快富强起来,就应当设法增大用于生产性劳动的基金。这种基金的增大意味着对生产性劳动的需求增大,意味着投入物质产品生产部门的劳动和资源增多,其实际后果不但是增加了物质产品的生产,而且更重要的是使递增的规模收益和学习效应都得到充分的发挥,使技术进步的速度加快,最终是大大加快了物质产品生产率提高的速度,实现了现代化的经济发展。
这样的经济发展不但意味着人均物质产品数量的增加,而且意味着提高了人均享受的物质产品和服务的统计数字(人均实际GDP),使绝大多数人不再受到冻饿而死的生存威胁。应不应当把人均实际GDP的这种提高看作财富的增加?斯密根据他自己的效率准则会毫不犹豫地作出肯定的回答。而坚持以帕累托效率来衡量社会福利的新古典经济学却不能对此作出明确的回答,因为这样一种发展的结果,往往是社会上层人物们所能够享受的“纯服务”大大减少,这本身会降低这些人的“满意程度”;而且为了增加物质产品生产的投入,可能需要以某种方式减少富翁们和权势集团的财富和权力。这恰恰说明,新古典经济学的福利概念在指导经济发展上是何等的苍白无力,因为经验告诉我们,大多数人都会支持我们这里所说的再分配财产和权力所带来的人均GDP增加。
由于物质产品生产率提高较快,从长远看来,在经济发展的初期增加整个社会对物质产品的需求,即使是对许多短期中愿意多消费纯服务的中间阶层的人,他们最终在个人的福利上也会得多于失。新古典经济学相信,人们应当如何在物质产品和纯服务之间分配其消费,这完全应当靠个人当下的主观判断来决定:在竞争性的市场经济中,个人和厂商会将其生产和消费调整到物质产品对纯服务的边际替代率等于其边际转换率的水平上,这是一个福利最大化的“帕累托效率”资源配置。超过这个限度去增加物质产品的消费和生产,会进一步降低物质产品对纯服务的边际替代率,同时降低纯服务转换为物质产品的转换率,使增加物质产品所需要牺牲的纯服务增加,从而降低社会的福利。按照这种观点,象斯密鼓吹的那样增加物质产品的消费,对个人和社会的福利都是一种损害。但是,如果我们考虑到物质产品生产率提高较快,我们就会看到:少消费一些纯服务,多消费一些物质产品,按当下的产品转换率看,可能会使一大部分中间阶层在当时感到福利受了损失;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消费者个人事先是很难预见到对物质产品生产的投入所带来的科技进步、学习效应等等。而一旦完成了这种劳动需求的转变,并由此带来了物质产品生产中更快的技术进步、更大的学习效应等等,物质产品生产率的提高就会大大降低增加物质产品所需要牺牲的纯服务,从而在更多消费物质产品的条件下在长期中使物质产品对纯服务的边际替代率重新等于其边际转换率。而这将是在人们更高的效用水平上实现的资源配置最优化。这时候,许多事前不愿转变为更多消费物质产品的中间阶层也会在事后感到这样一整个过程增加了自己的个人福利。这是一个以新古典经济学的分析工具所作的论证,它同样可以证明,象斯密鼓吹的那样增加物质产品的消费和生产,从长远来看也很可能会提高社会的福利。
这里应当附带指出,斯密非常清楚地表现出对物质产品的偏爱。他一再希望以至直接劝戒人们、特别是社会的上层人物改变其文化享受观念,从多消费纯服务变为多消费物质产品,特别是多消费耐久的物品(Smith,上册319-321页)。与此相关联的是,斯密主张靠节俭以增加资本,但是他总是要把积累的资本归结为某种物品,在他心目中,节俭和资本积累都意味着积累物品。当代的凯恩斯主义者喜欢把凯恩斯与斯密对立起来,因为在他们看来,斯密所说的节俭和积累资本就是当代的宏观经济学所说的“储蓄”,而这样拚命地增加储蓄,难免会使充分就业时的储蓄大于投资,从而造成有效需求不足、失业和经济衰退。但是在斯密自己主张的世界中,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因为凯恩斯所忧虑的有储蓄而无投资的情况,是储蓄者以金融资产的方式进行储蓄,从而使储蓄与实物的投资脱了节;而斯密的节俭和资本积累从来都意味着积累实物,用当代宏观经济学的语言说,斯密的节俭和资本积累不仅意味着储蓄,同时更意味着等量的投资;按照他的主张去积累,投资就永远会等于储蓄,不会有凯恩斯式的有效需求不足。
斯密的生产劳动和资本积累学说客观上确实起了鼓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作用。这与这些学说有利于斯密那个时代英国的经济发展这个历史作用是一致的。在斯密活动的时代中,人均“国民财富”的大小、经济发展的程度都取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程度,而资本积累的数量则是衡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程度的一个最好的指标。斯密在那个时代鼓吹积累资本,确实同时起到了发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促进经济发展这两方面的作用。
从促进经济发展和提高生产效率的角度,我们还可以进一步理解斯密生产劳动学说的另一个方面:斯密也把生产劳动定义为由资本主义企业雇佣的、生产剩余价值的劳动。其实在竞争性的经济中,资本主义企业的产生和存在本身就证明它比个人独自经营的个体企业更有效率(用斯密的话说,就是它“更有生产力”)。这也证明了斯密用产生剩余价值来定义“生产劳动”,其目的也是在使他的生产劳动学说服务于经济发展的目标:“生产劳动”能带来剩余价值,这表明了资本主义的企业生产能提高生产效率;斯密鼓励发展这种“生产劳动”,不仅是要发展资本主义的企业化生产,而且是要通过发展资本主义企业化生产来提高效率,发展经济。
本文用了这样长的篇幅不厌其烦地分析亚当·斯密关于生产劳动的学说,是为了表明,斯密关于生产劳动与非生产劳动的学说是极富革命性的学说,它有着极深的阶级分析和制度分析含义,是打开经济发展之门的一把真正的钥匙。新古典经济学抛弃了斯密的这一学说,是因为它抽象掉了对经济发展具有关键意义的那些具体的、历史性的区别,从而成了一种苍白的理论抽象,这使它无法找到经济发展的关键。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出现了一种极危险的倾向,某些人力图利用新古典经济学理论的这些缺陷来鼓吹在发展中国家包括中国发展色情行业、泡沫经济。如果真的按照这些人的意图去作,不仅会贻害于落后国家经济的健康发展,而且有可能断送中国经济发展的前途。在这样的时刻,朱绍文先生提醒我们要注意领会亚当·斯密的生产劳动学说的深远意义,对我们这样的发展中国家是十分重要而及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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