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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吕思勉《国学知识大全》至41%。
今之人有恒言曰“宇宙观”,又曰“人生观”,其实二者本系一事。何则?人者宇宙间之一物,明乎宇宙之理,则人之所以自处者,自得其道矣。哲学非绝人之事也。凡人所为,亦皆有其所以然之故,即哲学之端也。虽然,此特随事应付耳。若深思之,则我之所以处此,与此事之究须措置与否,乃皆有可疑。(如饥而食,特应付事物耳。见在之饮食,是否相宜?食而生,不食而死,孰为真是?凡饮食者,未有能言之者也。一一穷究之,即成哲学矣)恒人为眼前事物所困,随事应付且不暇,更何暇游心于高远?然一社会中,必有处境宽闲,能游心于远者;又必有因性之所近,遇事辄喜思索者。乃取恒人所不暇深思,及其困于智力、不能深思之端,而一一深思之,而哲学于是乎起矣。
然则哲学非随事应付之谓也。随事应付,恒人本自能之。所有待于哲学者,则穷究宇宙之理,以定目前应付之法耳(以非穷究到底,则目前应付之法,无从证为真是也)。然则哲学者,穷究宇宙之理,以明立身处世之法者也。故真可称为哲学家者,其宇宙观及人生观,必有以异于恒人;而不然者,则不足称为哲学家。有一种新哲学兴,必能改变旧哲学之宇宙观及人生观;而不然者,则不足称为新哲学。
吾国哲学,有三大变:邃古之世,本有一种幽深玄远之哲学,与神教相混,为后来诸子百家所同本。诸子之学,非不高深;然特将古代之哲学,推衍之于各方面,其宇宙观及人生观,初未有所改变也。西汉、魏、晋诸儒,不过发挥先秦诸子之学,更无论矣。此一时期也。佛教东来,其宇宙观及人生观,实有与吾国异者。吾国人受其感化,而其宇宙观、人生观,亦为之一变。此又一时期也。佛学既敝,理学以兴。虽亦兼采佛学之长,然其大体,固欲恢复吾国古代之哲学,以拯佛学末流之弊。宋学之中,朱、陆不同。有明之学,阳明、甘泉诸家,亦复互异。然此仅其修为之法,小有乖违;以言乎其宇宙观、人生观,则固大致相同也。此又一时期也。此等大概之迁变,今之人类能言之。然其所以然之故,及其同异之真,则能详悉言之者甚鲜。兹编略述宋明哲学,即所谓理学者之真相,及其与他时代之不同,并其所以然之故。千金敝帚,虽或实燕石而不自知;然大辂椎轮,先河后海,郢书燕说,世固有其物不足贵,而其功不必薄者矣。
理学者,佛学之反动,而亦兼采佛学之长,以调和中国之旧哲学与佛学者也。一种学术,必有其独至之处,亦必有其流弊。流弊不可无以矫之,独至之处,亦不容埋没。故新兴之学术,必能祛旧学术之流弊,而保其所长;谓为代兴之新学术可,谓为改良之旧学术亦无不可也。凡百学术,新旧递嬗之际皆然。佛学与理学,亦何独不然。
又天下无突然而生之事物,新者之兴,必有所资于旧。天下亦无真刍狗可弃之事物,一种学术,一时为人所厌弃,往往隔若干年而又盛行焉。理学之于中国旧哲学则如是。中国旧有之哲学,盖自神教时代,递演递进,至周、秦之际而极盛。两汉、魏、晋,虽间有新思想,然其大体,固不越古代哲学之范围。佛教兴而中国哲学一时退处于无权,然其中固不乏独至之处。宋学兴,乃即以是为凭借,以与佛学相抗焉。故不知佛学之大要,不可以言宋学;不知中国古代哲学之大要,亦不可以言宋学也。哲学有其质,亦有其缘。论其质,则世界哲学,无不从同;以人之所疑者同也。论其缘,则各民族所处之境,不能无异;所处之境异,斯其所以释其疑者,亦自异矣。此世界各国之哲学,所以毕同毕异也。明乎此,乃可据见在哲学之条理,以求中国古代之哲学。
哲学之根本云何?曰:宇宙观、人生观是已。人生而莫不求知;求知,则凡可知之物,莫不欲尽明其底蕴。人生而莫不求善;求善,则我之所执以为我者,必求措诸至当之地而始安。夫宇宙者,万物之总括也;明乎宇宙,则于事物无不明。我者,宇宙中之一物也;明乎宇宙之蕴,则我之所以自处者,不蕲得其道,而自无不得其道矣。此宇宙观与人生观,所以二而实一,而各国哲学,莫不始于宇宙论也。宇果有际乎?宙果有初乎?此非人之所能知也。顾古之人,不知其不可知也。不知其不可知,而其事又卒不可知,古之人果何以释此疑哉?曰:不知彼者视诸此。由近以推远,即小以见大,此人类求知之恒蹊。哲学之初,亦若是则已矣。
哲学者,所以解释一切现象者也。不能解释一切现象,不足以为哲学。既有哲学,则必对一切现象,力求有以解释之。故哲学以解释事物而兴,亦以解释事物而生变迁。有阴阳二者,足以释天地之相对矣,足以释日月之代明矣;然时则有四,何以释之?于是分阴阳为大少,而有所谓四象。人之前后左右,其方向亦为四,以四象配之足矣。加以身之所处则为五,更加首之所戴则为六,四正加以四隅则为八,八加中央为九,九之周围为十二,又何以说之?于是有以四时分配四方,更加中央为五帝,加昊天上帝为六帝;五帝分主四时化育,而昊天上帝,则无所事事之说出焉。有上帝周行八方,而还息乎中央,所谓大一行九宫之说出焉。九宫之周围为十二,恰与一年十二月之数相当;于是天子之治天下,十二月各有其当行之政,谓其本乎天意也。
自持唯识论者言,则人有识之始,即世界成立之时;世界者,识之所造也。世界既为识所造,欲消灭世界,惟有灭识耳。故佛教假名识所由起曰“无明”。而曰:“无明生行,行生识,识生名色,名色生六人,人生触,触生受,受生爱,爱生取,取生有,有生生,生生生老病死苦。”所谓“十二缘生”,亦即所谓“苦集二谛”也。断此二谛,时曰“灭谛”。灭也者,灭此识也。灭识非自杀之谓,自杀只能杀其身,不能断其识也。断其识者,所谓“转识成智”也。识所以可转为智者,以佛教假名一切罪业之本为无明,本来清净之体曰“真如”;“真如无明,同体不离”;(佛家喻之以水与波。在今日,则有一更切而易明之譬,生理、病理是也。病时生理,异乎平时,然非别有一身;去病还健,亦非别易一身也)“无明可熏真如而为迷,真如亦可还熏无明而成智也。”佛之所谓寂灭者,虽曰转识成智,非谓使识消灭。然所谓世界,既系依识而立,识转为智,即是识灭;识灭,即世界消灭矣。故佛教之究竟,终不离于涅槃也。
一种新哲学之创建,必有一种新宇宙观、新人生观,前已言之。宋代哲学,实至庆历之世,而始入精微。其时创立一种新宇宙观及人生观者,则有若张子之《正蒙》,司马氏之《潜虚》,邵康节之《观物》。司马氏之书,不过扬子《太玄》之伦。邵子之说,颇有发前人所未发者;然术数之学,我国本不甚行,故其传亦不盛。张子之说醇矣;然不如周子之浑融。故二程于周子,服膺较深。朱子集北宋诸家之成,亦最宗周、程焉。而周子遂称宋学之开山矣。周子之哲学,具于《太极图说》及《通书》。《太极图说》或议其出于道家,不如《通书》之纯。此自昔人存一儒、释、道之界限,有以致之。其实哲学虽有末流之异,语其根本,则古今中外,殆无不同;更无论儒、道之同出中国者矣。《通书》与《太极图说》相贯通。《通书》者,周子之人生观;《太极图说》,则其宇宙观也。人生观由宇宙观而立。废《太极图说》,《通书》亦无根底矣。朱子辨《太极图说》,必为濂溪所作,而非受诸人(潘兴嗣作周子《墓志》,以《图》为周子自作,陆象山以为不足据),其说诚不可信。然谓“传者误以此图为《通书》之卒章,而读《通书》者,遂不知有所总摄”,则笃论也。
太极图之出于道家,殆不可讳。然周子用之,自别一意,非道家之意也。所谓《太极图》者,上一圈为太极。太极不能追原其始,故曰“无极而太极”。次圈之黑白相间者为阴静阳动。(黑为阴静,白为阳动)阴居右,阳居左。阳变为阴,阴变为阳,故左白右黑之外,间以左黑右白一圈,其外则复为左白右黑焉。其下为水、火、木、金、土,五小圈。水、金居右,火、木居左者,水、金阳而火、木阴也。土居中,冲气也。水、火、木、金、土,上属于第二圈,明五行生于阴阳也;下属于第四圈,明人物生于五行也。水、火、木、金、土,各为一小圈,所谓“五行各一其性”也。其序:自水之木,自木之火,自火之土,自土之金,沿《洪范》五行首水,及古人以五行配四时之说,所谓“五气顺布而四时行”也。下一圈为“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明万物所由生也。又下一圈曰“万物化生”,人亦万物之一,实不可分作两圈,周子盖沿道家旧图,未之改也(周子之意,或以“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为抽象之言,不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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