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转变如何影响“十二五”时期的经济发展?
本文来源于《比较》 2011年第2期 出版日期2011年04月01日
蔡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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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改革开放期间,中国在实现了世人瞩目的高速经济增长的同时,也经历了一场急剧的人口转变,即生育率在20世纪70年代已经显著下降的基础上,80年代以来继续下降。总和生育率在1969~1971年期间的平均水平为5.7,1979~1981年的平均水平为2.6,1979~1981年为2.3,1992年以后降到2.0,以后一直处在更替水平之下。目前,一般认为中国的总和生育率在1.6~1.8之间,并将在未来一段时期内继续保持。关于生育率水平的国际比较表明,中国在人口转变进程上,已经超过了经济发展阶段。根据联合国的数据,2005~2010年的总和生育率,世界平均水平为2.56,发展中国家为2.73,发达国家为1.64,而中国为1.77。
人口转变过程中的生育率下降,同时表现为人口年龄结构的变化,即16~64岁之间劳动年龄人口的增长率,在时间上显现一个先上升,随后下降,直至零增长的倒U型变化轨迹(Williamson,1997)。这个变化形成了对经济增长产生正面影响的人口红利,即在劳动年龄人口上升期间,劳动力的充足供给和高储蓄率,对经济增长产生积极的影响。对中国的经济增长分析表明,人口抚养比(即依赖型人口与劳动年龄人口之比)的下降,对1982~2000年期间人均GDP增长率的贡献为26.8%(蔡昉和王美艳,2005)。然而,随着人口老龄化的加快,劳动年龄人口增长减速直至停止,这种意义上的人口红利将消失。根据预测,人口抚养比停止下降的时间为2013年,此后因老年人口与劳动年龄人口之比的显著上升而提高。换句话说,在“十二五”时期,中国将失去充足劳动力供给意义上的人口红利。
在较低人均收入水平上发生的人口结构变化,可被形象地称为“未富先老”。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中国2000年65岁及以上人口占全部人口比重为6.8%,2010年提高到8.2%;而同期其他发展中国家平均分别为4.4%和5.0%。人口转变过程及其劳动年龄人口减少和老龄化,是长期经济和社会发展的结果,通常是不可逆的。发达国家和新兴工业化经济体都经历过一个生育率下降的人口转变,目前也都面对着人口老龄化的挑战。因此,中国解决“未富先老”的出路不是逆转人口转变,而是加快经济增长,使人口结构与发展阶段相适应。如果在今后10~20年时间里,中国得以进入发达国家的行列,就不再具有“未富先老”的特征。例如,如果保持1978~2009年平均的人均GDP增长率,“十二五”结束时,以2010年为基期的中国人均GDP可以超过6 000美元,2020年前后可望进入高收入国家的行列①。那样的话,以发达国家作为对照组,中国老龄化程度并不算很高。根据联合国的预测,2020年和2030年,中国65岁及以上人口比重分别为11.7%和15.9%,同期发达国家平均比重分别为19.1%和22.5%。(①从JCER(2007)和Fogel(2007)的预测,都可以得出类似的乐观结论。)
可见,中国在“十二五”时期的特殊挑战在于应对“未富先老”。换句话说,中国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从“未富先老”的特殊国情出发,实现今后五年乃至更长时期的持续经济增长。从经济增长的视角,“未富先老”有一些重要的含义。一方面,劳动年龄人口增量减少与高速经济增长,共同导致普通劳动力的短缺从而工资上涨,经济发展跨越了刘易斯转折点(蔡昉,2010)。这时,劳动力成本提高这种生产要素禀赋结构的变化,必然反映为劳动密集型产业的比较优势相对弱化。按照简单的比较优势原则,这意味着产业结构逐渐向资本和技术密集型升级。而按照新古典增长理论的假设,这意味着经济增长必须转变到全要素生产率驱动的模式上,否则便不可持续。另一方面,在人均收入刚刚跨入中等偏上水平的发展阶段上,中国在物质资本丰裕程度上尚不具有明显的优势,在劳动力素质和科学技术水平上也仍然存在着与发达国家的巨大差距,因而总体而言,在资本和技术密集型产业上不具有比较优势。这就是说,人口转变造成的“未富先老”特征,与“中等收入陷阱”这一经济发展现象,在逻辑上存在着内在的相关性。
传统的比较优势理论假设,无论处于何种发展阶段上,一个国家总是因其资源禀赋特征而具有自身的比较优势,因而可以从贸易中获益。然而,对于全球化影响的研究显示,富裕国家劳动者具有更高技术和技能,在全球化调整中管理性岗位增加更快,而贫穷国家虽然不具备这种技能优势,却能增加非熟练就业岗位,而处于中间的国家则两类劳动力优势都不甚明显(Eeckhout和Jovanovic,2007)。扩展来说,处于经济发展较高阶段的国家,因其处于科技创新前沿而在资本和技术密集型产业上具有比较优势,从而在全球化中显著获益;处于经济发展较低阶段的国家,因其劳动力丰富且成本低廉,因而在劳动密集型产业上具有比较优势,同样是全球化的获益者;而处在中等收入阶段的国家,因其两类比较优势皆不突出,因而从全球化中获益相对较少。其实,这就是一部分国家陷入所谓“中等收入陷阱”的理论解释。
中国自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其前所未有的改革开放过程。通过消除阻碍劳动力流动的制度性障碍,农村劳动力大规模流向非农产业、城市和沿海地区,并伴随着中国经济融入全球化,发挥出劳动力丰富和低成本的资源比较优势,在国际分工中实现了劳动密集型制造业竞争优势。毋庸置疑,迄今为止中国是经济全球化的明显获益者。然而,随着中国经济迈过刘易斯转折点,具有了日益突出的“未富先老”特征,以往推动经济高速增长的发展战略及其手段,则越来越不适用(Gill和Kharas,2007)。因此,在进入“十二五”时期之际,中国迫切需要根据变化了的情形,按照中等收入阶段的特点,针对面临的重大挑战作出新的战略性选择。
本文论述中国经济发展的阶段性变化,即跨越刘易斯转折点,揭示随之而来的“未富先老”挑战,并着眼于如何防止陷入“中等收入陷阱”,有针对性地提出“十二五”时期的三项重要政策选择,即转向内需拉动型经济增长、实现产业转移与升级、发挥技术赶超中的后发优势。
二、刘易斯转折点
刘易斯概括的典型二元经济的特征是农业中存在大量取之不尽的剩余劳动力,工业的发展可以在生存工资水平上持续获得劳动力供给(Lewis,1954)。而二元经济发展成功的一个阶段性标志,是跨越刘易斯转折点,即高速经济增长吸纳农业剩余劳动力的速度,超过劳动力新增速度,以致形成工资持续上涨的趋势,普通劳动者工资水平超过生存水平。虽然在这个阶段上剩余劳动力尚未吸纳殆尽,工资也没有提高到边际劳动生产力的水平上(满足这些条件,在发展经济学中被称为商业化点),但是,劳动力短缺的现象已经发生,工资显著提高,生产要素禀赋结构已经在发生变化。因此,刘易斯转折点的到来具有重要的经济发展含义。
刘易斯转折点的到来,与以下几个事实密切相关(Lewis,1972;Ranis和Fei,1961;蔡昉,2010)。第一,人口转变已经到了这样的阶段:作为生育率下降的结果,劳动年龄人口增长速度明显减慢,并预期在较近的时间内停止增长,劳动力供给趋紧。第二,经济保持持续增长,创造大量的就业岗位以吸纳农业中剩余劳动力,而且经济增长和就业扩大的速度足够大,保持对劳动力的持续需求。第三,劳动力需求增长速度超过劳动力供给增长速度,导致劳动力供求关系变化,开始改变二元经济下劳动力无限供给的特征,农业劳动的边际生产力不再为零,农业劳动者的工资和非农产业工人工资显著提高,并且在一定时期内显现非熟练劳动力与熟练劳动力工资趋同的趋势。
劳动力供求变化
作为生育率下降的代际变化效应,中国劳动年龄人口的增长率,在20世纪80年代中达到最高点,随后开始递减。相应地,每年新增劳动年龄人口数量逐渐减少。由于农村人口转变相对滞后于城市,其劳动年龄人口减速发生的相对晚一些,在就业持续扩大的过程中支撑着城市劳动力需求。图1显示了2002~2022年间,考虑到自然变化和机械变化的城乡劳动年龄人口变化趋势,其间,城市为净增长,农村为净减少(由于净迁出)。图中,浅色面积表示城市劳动年龄人口的年度新增量,深色表示农村劳动年龄人口增量的减少,作为负值的浅色面积是城市增量中农村迁移人口满足的部分。在期间,作为劳动力供给基础的劳动年龄人口呈现明显的增长递减趋势,从2015年开始,农村转移出的数量开始少于城市的新增量,城乡总劳动年龄人口呈负增长。
与此同时,中国的经济增长仍在持续。而且,高速经济增长伴随着就业的迅速扩大(蔡昉,2010)。许多研究者得出就业增长未能与经济增长同步的结论,主要是由于被中国就业统计数据若干不完整和不一致之处所迷惑。首先,农村转移出的劳动力没有包括在城镇就业统计中。2010年,离开本乡镇6个月及以上的农村劳动力存量达到1.5亿,其中绝大多数进入城市就业。其次,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以新增劳动者和下岗再就业为主体的城镇非正规就业群体,在分部门和分地区的就业统计中得不到体现,以致任何非加总的分析都遗漏了这部分就业,而其规模在2009年仍高达9 000余万人,占全部城镇居民就业的28.9%。此外,在本乡镇非农产业就业的农村劳动力往往被就业研究者所忽视。这个部分就业虽然没有显著的增长,但存量仍然不容忽视,其中稳定的非农就业者也接近1亿人。
下面,我们突破官方单一统计来源,尝试揭示城镇实际就业数量,以此作为非农产业劳动力需求的代理信息。我们不考虑农业就业和农村非农就业的情况,因为农业中劳动力使用的绝对数量是逐年减少的,而农村非农产业就业也没有明显增长。因此,我们主要考察包括进城农民工和城镇居民的就业增长。根据推算,我们知道在2009年城镇3.1亿就业人员统计中,有大约12.5%是农民工,约为3 896万人,远低于实际农民工数量。2009年底全国离开本乡镇6个月及以上的农村劳动力为1.45亿,其中95.6%进入城镇。因此,我们需要把城镇就业统计中的农民工刨除,形成城镇居民就业的数据系列,然后,再通过国家统计局每年的报告,得出农民工进入城镇就业的总规模。我们观察这两个就业规模的每年存量,并将其与全国劳动年龄人口存量进行比较(见表1)。从中可以看到,在考察的2002~2009年期间,城镇就业总量增加速度快于全国劳动年龄人口,两者比率逐步提高。这个变化显示了背后的农村剩余劳动力城镇失业和冗员的减少。如果将这些数据系列转化为每年增量,则可以得出结论,劳动力市场越来越不具有劳动力供大于求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