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是米瑟斯批评的重点问题之一。一个时期以来,劳动价值论一直是中国理论界的热点,因此,这应该是个令人感兴趣的话题。不必说,这里不是详细讨论劳动价值论的场合;对于一个争执了数世纪的问题,再增加一二篇或长或短的文字,于事无补。不过,对于其中较为简单的基本问题,特别是涉及思想史实方面的问题,总还是有交流的可能,而从米瑟斯对劳动价值论的批评看,恰恰在一些简单的基本问题上需要讨论。
不论对于理解米瑟斯,还是理解中国学界当下的讨论,从奥地利学派的一个传统谈起,或许不无益处。这里所谓奥地利学派的传统指的正是对马克思的批评。当然,对马克思的批评并非始自奥地利学派,但就批评的系统性和强度来说,奥地利学派的确是冲锋在前[1][53]。让我们从庞巴维克开始,正如前述哈耶克所言,米瑟斯的灵感主要来自他的这位先生。《社会主义》一书对劳动价值论的批评就直接引用庞巴维克。
在米瑟斯引证过的《资本与利润》第1卷《经济理论批判史》里,庞巴维克似乎不吝啬赞语,称马克思为一流智者。但让他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像劳动价值论这种“不可理喻的错误”,怎么竟然会得到像马克思那样受过科学训练的人的赞成[2][54]。现在,庞巴维克的疑惑和惋惜能否释然,那是上帝的事;能否从他颇为自得的批评中获得教益,就看我们自己的造化了。
庞巴维克批评的要点之一,云马克思忽视了物的要素在价值形成中的作用。第一,某些用于交换的物品如处女地、金矿、天然煤层等与劳动无关但却具有交换价值,庞巴维克坚信,劳动价值论无法对此做出说明。第二,从与劳动相关的产品中,庞巴维克得意地发现了马克思的矛盾:《资本论》曾引证威廉·配第“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的论断,马克思自己也说过“种种商品体,是自然物质和劳动这两种要素的结合”,既如此,劳动怎么会是价值的唯一源泉呢?第三,在庞巴维克看来,商品价值与劳动无关的另一个有力证据是,商品的交换价值并不固定在其中包含的劳动量上,而是时而高于或低于这个劳动量,这种波动是由供求关系造成的[3][55]。在对庞巴维克的高见做简析之前,先说一件令人沮丧的事:在中国理论界近期关于劳动价值论的讨论中,有人以为“土地不是劳动的产物但却具有交换价值”是否定劳动价值论的新证据。庞巴维克这里提醒说,他们迟了些,该“发现”早已名花有主。
可以对劳动价值论进行攻击,但是,用此等家什作战,太过小儿科了。从引证文献看,庞巴维克似乎读过《政治经济学批判》,他应该知道,马克思把对劳动价值论的诘难归结为四个方面的问题,其中第四个问题是:“如果交换价值不过是一个商品所包含的劳动时间,那么,不包含劳动的商品怎么会有交换价值呢?换句话说,纯粹的自然力的交换价值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问题将在地租学说中解决”[4][56]。马克思这里说的纯粹的自然力,当然包括庞巴维克及其后代“发现”的土地等。显然,仅仅举出处女地等实例是不够的,欲以这些实例对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做有分量的批评,就必须深入到他的地租理论。很遗憾,如果庞巴维克认真读过《政治经济学批判》,他的提问方式应该更有针对性。《经济理论批判史》根本没有就《资本论》第3卷关于此问题的解决进行展开分析,我们只能推断庞巴维克不具备讨论这一问题的资质,至于庞巴维克的传人们,至少到目前没有显出这个实力。
关于与劳动相关的产品,如果理解了财富与使用价值、财富与价值等这些范畴之间的区别和联系,也就不难理解何以坚持劳动价值论的马克思会把威廉·配第视为同志而斥责“劳动是一切财富之源”的说法。显然,要颠覆马克思,须得对他使用过的这些简单的基本范畴进行解构,而这对一个人的视力是有要求的。很遗憾,庞巴维克们视力欠佳。更令人遗憾的是,这种欠佳视力的遗传导致了今天许多理论创新。
至于交换价值与劳动价值的背离问题,如果翻开例如恩格斯的《马克思和洛贝尔图斯》,庞巴维克会发现对自己更有利的东西。在耗费若干篇幅列举交换价值与劳动价值相背离的例子之后,庞巴维克紧接着批评说,社会主义者把这些情形看作是“少数例外”而笃信劳动价值论[5][57]。这不是事实。事实应当让庞巴维克更兴奋;事实是,社会主义者恩格斯从未认为这里是什么“少数例外”,相反,他认为这种偏离是一种常态:这是一个商品价格——交换价值的货币表现——“时而高于时而低于价值”的可恶的世界,是一个商品价格对价值的“不断背离”的世界[6][58]。翻开马克思的《哥达纲领批判》,那里讲得更明白:“在商品交换中,等价物的交换只是平均来说才存在,不是存在于每个个别场合”[7][59]。如果把劳动形成的价值视为一条相对平稳的轴线,而交换价值呈现沿轴线经常波动的曲线,我们会看到,曲线与轴线的交点是极个别的,就是说,在现实中,交换价值与劳动价值真正相符的情形是很偶然的。至于为什么要把偶然与交换价值相符的劳动价值理解为商品价值的唯一来源,这又是庞巴维克们感到“不可理喻”的。哈耶克在谈到对米瑟斯的理解时指出,要懂得他,需要理解他对社会和经济问题的思维方式。这个意见用在对马克思的理解上尤其恰当。庞巴维克及其前辈和后人满足于现象描述,而马克思认为,科学的任务是揭示现象背后的本质,“如果事物的表现形式和事物的本质会直接合而为一,一切科学就都是多余的了”[8][60]。既如此,庞巴维克们不能理解马克思,也就不奇怪了。同样可以想象的是,通过庞巴维克这样的先生去理解马克思,其可靠程度是可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