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是1976年3月9日,我们在此相聚,纪念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出版200周年。之所以如此,不只是因为此书具有经济学发展里程碑的重要地位,而且因为它是一本依然有着生命力、我们能不断从中受益的著作。我所做的评论,其价值只相当于对《国富论》本身的初次阅读或重读的开端。
《国富论》是一部杰作。它相互关联的主题,对经济生活的人微观察以及表达得清晰而优雅的有力思想,使它不可能不产生魔力。但是,该书内涵的丰富性意味着读者会对它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它不像乘法口诀表或只有一些简单信息的教科书,一旦被吸收,就没有了重读的必要,其中蕴涵了许多可供选择的观点和可供思考的问题。尽管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再也无法从《国富论》那里学到什么东西,更确切地说,我们从中学到的将和我们所要解决的问题毫不相关,但是,这一天还没有到来,在我看来,很长的时间里,这一天也不会到来。
亚当·斯密,1723年出生; 14岁进入格拉斯哥大学学习(根据w. R. Scott的观点,这一入学年龄在当时算较大的);17岁,即1740年,获得文学硕士学位;接着,他被选送到牛津大学进行一个我们现在所谓的研究生课题项目。在那里,他自学了6年,被那些如他在《国富论》中所评论的、不管上不上课都能领钱的老师们所忽视。
1748-1751年期间,他在爱丁堡开设文学、修辞学、法学的公 开讲座。显然,他的法学讲座包含了《国富论》中一些主要思想的雏形。1751年,他成为格拉斯哥大学教授,开始讲授逻辑学,但很快就转而讲授道德哲学。
1759年,斯密出版《道德情操论》(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该书包含了他大部分讲座的基本内容。他同时开设法学方面的讲座,在这些讲座中,他在"警察"(Police)这个标题下陈述了自己的经济学观点。正如埃德温·坎南(Edwin Cannan)指出的,我们或许会对此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亚当·斯密坚信,经济体系,应该通过市场的运行来控制一一很大程度上,也正是由于他的著作,这一点己成为我们绝大多数人的共识。如果亚当·斯密和他同时代或先前的教授一样,是坎南所说的"老式的贸易与产业政府控制论的信徒",那么,"警察"当然是适合谈论价格决定的最自然标题。①但是,让当时的格拉斯哥大学的昕众感到惊讶的并不是他的标题,而是他的结论。
1764年,亚当·斯密辞去教授职位,成为年轻的巴克勒公爵(Dukeof Buccleuch)的家庭教师,并和他一起在法国待了两年半时间,这给斯密带来了每年300英镑的养老金收入。1766年,斯密回到英国,其大部分光阴是在出生地卡柯尔迪(Kirkcaldy)度过的,在那里,他继续从事研究,并进行《国富论》的写作。
从对亚当·斯密生活的描述中,我们可能觉察使《国富论》产生如此超乎寻常影响的特殊环境一一抛开他的天分不说。首先,他的许多主要思想,很早之前,很可能在牛津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他对这些思想不断进行思考,通过阅读和观察来充实其分析。他先是在牛津,后来在卡柯尔迫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独立工作,与其他关注经济问题的学者很少或没有接触。斯密自称"孤独的哲学家气尽管他看起来是一个容易交往的人。他肯定是从自己的事业中获得了乐趣,并能够在无需外部激励的情况下独自出色工作。在卡柯尔迪,他给朋友大卫·休漠(David Hume)的信中写道:"我在这里的任务是研究......我的娱乐是独自在海边远距离散步,你或许会评判我怎么这么打发时光,但我个人觉得特别快乐、舒适和满足,我一生中的最大享受恐怕也莫过于此吧。"®
亚当·斯密思想独立、偏爱孤独,孤独使他的思想自由驰骋,这必然有助于撰写一部主题新颖的著作。也许这并不是什么巧合,亚当·斯密和伤萨克·牛顿(Isaac Newton)都是遗腹子。经济学思想史告诉我们,而且我也确信,亚当·斯密也受到诸如弗朗西斯·哈奇森(FrancisHutchson)、伯纳德·孟德维尔(BerhardMandeville)等其他学者著作的影响,但他吸收了他们的思想并为己所用。
《国富论》之所以成功并广受欢迎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它的可读性。从亚当·斯密在爱丁堡以及后来在格拉斯哥所作讲座所涉及的主题中,我们可以清楚看出,他对写作艺术非常感兴趣(James Boswell是他的学生之一)。约瑟夫·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用几乎嫉妒的口吻这样评价斯密的写作艺术:"他不喜欢任何超过常识性的表达,即便头脑最愚笨的读者也能通读无碍。他娓娓道来,用细微而朴实的观察鼓励读者,使他们在阅读中一直感觉惬意。熊彼特的意思是说,《国富论》清晰、有趣、富有说服力,能使读者饶有兴趣地阅读。当然,亚当·斯密的写作风格和现代大部分经济学家迥然相异,因为现代经济学家们要么不会用简单的英语,要么就用晦涩的方式来故弄玄虚。
亚当,斯密工作独立,并耗费人生大半时间来撰写《国富论》,这是使它具有巨大影响力的品质的部分原因,但同时这也造成了一些不利之处。人们常常提到《国富论》的结构不够严谨,一些章节的安排不够恰当,实际上,斯密自己也认为一些太长的章节"离题"了。对这-一问题,一般的解释是:斯密写作《国富论》历时很长,各章节在不同时期完成,如果要按一个更完善的结构要求来对以前完成的部分进行大量修改,那他会发现任务太繁重。看来有一点很清楚,亚当·斯密感觉写作异常艰辛,甚至就写作所耗体力而言,他也确凿无疑地感到力不从心,因此,他常常通过向文书助理口述来撰写。
《国富论》同时还有一些模棱两可和前后矛盾的问题。如果亚当·斯密不那么孤独,而是和更多人进行商榷,那么,这些缺陷或许可以消除,尽管我们必须承认,他同时代的人没有几个能透彻分析其作品。然而,另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亚当·斯密为什么没有对本可消除的这些前后矛盾给予更多关注,那就是:他并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亚当·斯密。如果他知道《国富论》在两百年后还会被讨论,那么,毫无疑问,他会对其写作更加谨慎。但是,我认为,我们或许应该为他没有预见到这种情况而感到欣慰。因为,如果他有此预见的话,他很可能根本就不愿意出版《国富论》。亚当·斯密在临死前把他剩下的手稿付之一炬,这虽令斯密作品的爱好者痛惜不己,但无奈,它已成事实。作为一个那么在意其作品没有恰当完成就拒绝将其公之于众的人来说,他必然会对《国富论》如今受到的仔细推敲而感到忧心重重。斯密临终前为自己建树不多而深感遗憾:“我可以做得更多一些。”所有这些都表明,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所取得的成就:他全神贯注的研究铸成了经济学有史以来最重要的著作——一部天才之作。
亚当·斯密的贡献在于对经济学进行了清晰表述。他所讨论的主题、运用的方法,甚至各种论题的论述顺序都在现代经济学中重现。有一种观点认为,在过去的两百年中,经济学仅仅是做了一些"梳理工作,在此期间,经济学家们只是对《国富论》的分析工作进行一些补充、更正、提炼而已。
亚当·斯密通过一系列的绝妙手笔,成功造就了一个分析体系——我们的分析体系,其中一些我们非常熟悉,另外一些在我看来尚未得到充分发掘。众所周知,斯密思想的出发点是抛弃许多重商主义者所秉持的财富由黄金或货币构成的观点。对斯密而言,一国的财富是人们使用金钱所获得的东西,也就是直接由生产获得的或间接通过与别国交换得到的东西,这就是他在《国富论》开篇提到的观点:
一国国民每年的劳动,是最初供应他们每年消费的全部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的源泉。构成这种必需品和便利品的,或是本国劳动的直接产品,或是用这种直接产品从外国购买的产品。因此,一回国民所需要的全部必需品和便利品的供应是好是坏,依这种直接产品或用它换来的产品与消费者人数的比例如何而定。
我们立即就能明白亚当·斯密关注的是某一时期实际商品和服务的流动,以及和消费这些商品的消费者数量之间的关系,他的重点是实际收入而不是货币收入:"劳动者是贫是富、报酬是高是低,与劳动力的实际价格而不是名义价格成正比"。
亚当·斯密的分析出发点是:一国的福利有赖于它的生产,但生产的数量又依靠劳动分工:"劳动生产能力的最大提高,以及运用劳动所表现的更大技巧、娴熟程度和判断力,似乎都是分工的结果»(p.13)。即使是为了生产最普通的商品也需要众人的合作:
考察一下文明而繁荣的国家的最普通技工或日工的日用品吧!你会看到,用他的劳动的一部分〈虽然只是一小部分〉来生产这种日用品的人数是难以计数的。例如,日工所做的粗劣呢绒上衣,就是许多劳动者联合生产的产物。为完成这种朴素的产品,必须由牧羊者、拣羊毛者、梳羊毛者、染工、粗梳工、纺工、织工、漂白工、裁缝工,以及其他许多人联合起来工作。p.22)
亚当·斯密继续写了更多细节,并最后总结道:"如果考察这一切东西,并考虑到投在这每样东西上的各种劳动,我们就会觉得,没有成千上万人的帮助与合作,一个文明国度里的微不足道之人,即使按照我们的虚幻想象过他最普通简陋的生活,也无法获得其日用品的供给。p.23)
熊彼特这样评论:"在亚当·斯密前后,从来没人想过要赋予劳动分工如此重任。咱亚当·斯密关于劳动分工重要性的观点是正确的,但是我们却错误地轻视了它。因为对劳动分工的关注,使经济学转向对社会中人的研究,并提出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世界各地数量众多的木们之合作是如何形成的?即便用最低生活标准来衡量,这种合作显然也是必要的。亚当·斯密的答案是:利用贸易或交换,使用由自利( self-interest)所推动的市场。
人类几乎随时随地都需要同胞的协助,但要想仅仅依赖他人的仁慈,那一定是不行的。如果能够剌激他们的自利心,并表示对他们自己有利,那么,他们的行动就容易展开。不论是谁,如果要和他人做任何生意,请首先,照这样做,请给我所要的东西吧,同时,你也会获得你所要的东西一一一这是交易的通义;我们所需的大部分商品是以这种方式获得的。我们每天所期望的食物,不是出于屠夫、酿酒师或面包师的仁慈,而是出于他们自利的打算。我们不要讨论他们的人道,而要讨论他们的自爱(self-love) ,不要对他们讲我们的需要,而要谈对他们的好处。(p~26-27)
这是一段我们大家所熟知的、在教科书或其他地方见过无数次的《国富论》引文,它似乎表明,人类完全是由自利( ~e1f-interest)而根本不是由什么仁慈感情(feeling of benev olence)所主宰。此外,它似乎意味着仁慈(benevolence)或爱(love),不能构成经济组织赖以运行的基础。但是,这些推理都是不正确的。正如斯密在《道德情操论»(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中所说,人类的行为,受仁慈感情的影响;家庭,甚至是大家族(extendedfamily)中的劳动分工,都可能是由爱和仁慈得以维系的。我相信,亚当·斯密给出的是一个比我们通常的假设更微妙也更重要的观点。仁慈或爱是个人化的(personal);它在家庭中表现得最为强烈,也可能存在于同事和朋友之间。然而,随着关系的疏远,相互之间的爱或仁慈就会减弱,但总的来说,我们受爱或仁慈这些感情的影响。这正是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所要讨论的。
我很有必要提醒人们,在引用这一著名段落时(它在无数场合被引用),也要同时考虑亚当·斯密在此之前所说的话,"在文明社会,人随时需要多数人的合作与协助,而一个人穷其一生也难以博得几个人的友谊"(p. 26)。如果你和我对这 句话的理解是一样的,那么,你就会完全改变对斯密观点的理解。依靠仁慈来提供充分的劳动分工是不可能的,我们需要大多数人的合作。这些人中的许多人,我们甚至是素昧平生,因此,我们既不可能对他们怀有仁慈,他们也同样不会对我们表示仁慈。如果我们确实了解他们,他们的生活、背景很可能与我们迥异,这就很难让我们对他们表示同情。依靠自利不单是实现必要劳动分工的种途径,对于文明生活所必需的劳动分工而言,也是唯一途径。
我们只是没有时间了解谁从我们的劳动中获益,他们的背景又如何,所以我们无法感觉到对他们的仁慈,即使我们完全知道应施加仁慈。当讨论亚当·斯密对劳动分工的论述时,经济学家常常引用他关于制针厂〈每个人限制在单个工厂之内)的著名例子,而不是我前面引用的例子〈那个例子中劳动分工是在世界范围内),制针厂的例子也有助于我们把注意力从仁慈在现代经济劳动分工中所发挥的极其有限的作用中转移开去。
我已经提到,.----个人"穷其一生也难以博得几个人的友谊"这个句子从来没有被引用过,同样奇怪的是,在那段著名引文之后的句子也鲜为人所引:
社会上,除乞丐以外,没有一个人愿意全然依靠别人的恩惠过活。而且,就连乞丐也不能二味依赖别人……他的大部分临时需要和其他人一样,也是通过契约、交换和买卖而得到供给。他把一个人给他的金钱拿去购买食物,把另一个人给他的旧衣,拿去换成更合身的旧衣,或交换一些食物和寄宿的地方,或者换成货币,再用货币随时购买自己需要的食物、衣服和住所。(p.27)
在我看来,亚当·斯密的主要观点并不是说仁慈和爱不是现代社会经济生活的基础,而是说它们不可能是。在自利,动机下,我们必须依靠市场。如果人类天生只能对仁慈感情作出反应,我们将依然在洞穴中过着肮脏、野蛮而短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