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人的本性》(Animal Spirits, George A. Akerlof & Robert J. Shiller, 2009;中译本《动物精神》2009年由中信出版社出版,黄志强等译。笔者把书名译成“经济人的本性”,以为更加贴切,理由将在文中展开)是一本值得研读的好书,它的及时出版,呼唤整个经济学理论框架的转型。从模型方法和前提假设,到决策建议和预测导向,目前的主流经济学理论同经济运作现状及经济发展趋向都严重抵牾,无论在价值测评、资源配置、收益分配、激励制衡各个方面,经济学理论都可谓步履蹒跚,在2008年爆发的金融-经济危机震撼下,其不堪重负的疲态更加明显了。
阿克罗夫(伯克莱加州大学的经济学讲座教授,2001年度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和希勒(耶鲁大学经济学讲座教授,有名的凯斯-希勒房地产指数的开发者之一)是经济学领域内部人中的顶尖人物(两人都师从MIT的经济学大师P.萨缪尔森),由他们发起质疑和冲击,要比外部的批评有力些。
2008年11月英国女王访问皇家科学院,问了一个让经济学家尴尬的常识问题,“毁灭性的市场危机扑面而来,经济学者为何无法觉察并预警?”说经济学人都毫无所知,指责未免过甚。比如,希勒就曾一连几年大声疾呼,狼快来了,被淹没在主流的噪音里。又如,希勒的同事,耶鲁大学经济学教授的基纳考博劳斯(J. Geanakoplos)发觉现行的经济学模型的基本假设前提有严重缺陷,并在2000年就提出过论文,论证“杠杆周期效应”很容易就能拖垮市场,学界也几乎充耳不闻。世纪之初,法国的一群读经济学的就曾发起对“脱离实践的‘幽闭经济学’(autistic economics)”抗议运动,并建立“替代经济学”的网站和杂志(www.alternative-economiques.fr),不过对经济学规范教程的触动不大。很久以来,经济学研究的严重缺失令圈内人都感到不满。例如,1988年美国经济学会就组成委员会来调查经济学的研究生课程,发表于1991年的调查结论是相当令人沮丧的:美国经济学研究生课程在制作太多“博学的白痴”,在技巧上他们或许训练娴熟,然而对现实经济问题,他们却所知甚微。
一直以来的困扰,是主流经济学的假说认定,既然人是自利的经济行为者,那么他就有充足的能力做充分理性的计算,进而对物质生产及其利益分配形成完全理性的预期。整个理论体系都在设法证明,一切有用的信息已被充分涵盖在价格里,市场时刻处在均衡中,足以指引趋利避害的人做出决策,也必定是十足理性的。基于这些理想化的假定建构起来的模型,先就排除了市场大幅改正的可能性。一厢情愿地盲从模型的计算,认为市场崩塌这类“小概率事件,至少十万年才有可能发生一次”,完全罔顾近百年历史上接二连三发生过的危机和萧条。然而,就在过去三十年占据着经济学理论界的主流学说宣称说,经济衰退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世界即便不是一劳永逸,起码在今后几十年将安然无事的当口,全球的人却遭了殃。按主流经济理论建立起来的计算模型,无论是投资界的、研究机构的,还是美联储和各级ZF的,果然都没能亮出预警信号;不惟没有,甚至海啸已在到处肆虐,这些模型仍然不见反应。毛病出在哪里?
对于经济学界的颟顸自得,《经济人的本性》的两位作者表达出他们的强烈不满。他们提出的异见,不在于其见识的高卓——在许多社会学科里,类似的观点早已广被接受;也不在其分析的深奥——经济学理论的假设及推论与现实的严重脱节,略具常识的人也能一望即知。他们要回答的是,“一个向以科学标榜的学科,经济学将何以自处?”;要解释主流经济学理论和模型为什么不但不能预测,不能解释,甚至不能恰当地描述市场的波动?他们试图进而探讨,为什么个人——市场活动的主体——的经济行为,即使削头适冠,还是塞不进“完全理性”的套中的原委。
“理性市场”(或称“市场有效假定”,EMH)和“理性预期”的假定过去四十余年一直主导着相关的经济学研究。对它批评的意见和案例可以在《市场理性的迷思》里找到(The Myth of the Rational Market, Justin Fox, 2009。该书比较通俗然而系统地回顾和检讨了“市场有效假定”的形成和演进的历程,及其对市场(金融)资源配置的扭曲。)本文的考察将仅限于人的“理性”和“经济人的本性”的关系。
致命的自负——“经济理性人”如何从大胆假设变成神话迷信•人的经济活动是自利的追求;•这种自利追求是始终如一的;•人有充足的能力来充分贯彻其自利追求。几乎所有主流经济学派的模型都是以上述的假定为前提条件而构筑起来的。亚当•斯密是对上述第一点做了明确有力的“正名”,也因此被尊为现代经济学之父。对历史和现实中人性及其行为的考察,令斯密得出结论,人类在物质生产和利益追求上的合作,乃是建立在自利基础上的。受其好友休谟的启发,他不但在事实上,并且从道德和公义上论证,自利的行为不仅在实际经验中可以普遍观察到,而且正当,而且有效。斯密的其他分析,比如分工原理,国家的经济职能,市场交易的平权,尤其是人们自由支配其劳动力的解析,相对均属次要。事实上,斯密也不可能对纸币、银行、现代企业组织有所洞察,其时的市场只是个体户和小作坊分工协调的集合,而城市化程度也极低。斯密有系统的论证之所以石破天惊,在于他突破了笼罩一切的传统(道德)意识。当时居统治地位的价值观认定,凡是合作就必须有利他的善意为前提。道统,尤其是教会,诉求于德性的僵硬主张,贬抑着人们的追求,不但扭曲人性,同时严重阻遏着经济扩展和社会进步。尽管斯密相当谨慎机巧,避免和现存正统发生正面冲突,(在卷帙浩繁的《国富论》里,据查证,他只有一次间接地提到上帝,称之为“我们的救主”)但斯密为自利行为“正名”,替人类的追求“去意识形态化”,是需要卓拔的勇气的。他享有崇高的历史地位,名至实归。但是斯密并没有规定,个人所有的活动都必是利己的。何为利?是否所有的利都能用货币来计量,都可以在市场上交易?何为己?是否起于个人的头而止于他的脚?子女是不是母亲的一部分?个体是不是团体——家庭、家族、宗族、部落、民族、种族、企业、组织、国家——的一部分?一个人的信仰或兴趣能否通过买卖而增益?以怎样的价码来结清才算合理?斯密似乎回避了深入的分析。可是,谁又能分析得了呢?一百多年以后,尤其到了马歇尔的手里,“理性的假定”进一步被表述成为“人的自利追求是一以贯之的”,一个跳跃式的发展。如果说人终其一生自利活动占了主导地位的假定还大致没离谱的话,那么人是否无时无刻不在积累钱财,而且积得越多越善(善和有效通常在经济学里是二位一体的)?“理性假定”的第二层意思是否合理,至今仍是质疑不断。在逻辑上人们不难推导,追求一项任务的效率和任务本身是否值得追求并不必定互依存。亚当.斯密明白其间的差别,应当是毫无疑义的,因为他终身的挚友和精神导师大卫.休谟的主要历史贡献之一,就在于区分两者的涵义。至于理性假定的第三层意思,一个人是否有能力来充分贯彻其自利的追求?新古典经济学理论的抗辩集中在,当个人处于自由的状况,即在传统羁绊和ZF干预之前,天生就具备这种能力,能够无止境扩增自己的利益;而当他摆脱了传统和ZF的束缚之后,又能够恢复这种“自由选择”的能力。这样的假说却大大跳离了斯密的朴素理性观,甚至马歇尔的理性观。(顺便提一句,在《国富论》里斯密从未用过“理性”一词。)强加在个人行为的第三层假定,无论对己或对人,都是一种“致命的自负”。可以肯定,人类不具备这种能力,许多学科的研究都指明了这一点。例如,哈耶克对此就讲得很清晰,但被人引用时,却往往有意无意地遭到曲解。美国新近出版的几本书(例如, Nudge, R. Thaler & C.Sunstein,2007; Predictably Irrational, D.Ariely,2008;The Upside of Irrationality, D.Ariely,2010; Blind Spots, M. Bazerman & A. Tenbrunsel,2011; Thinking, Fast and Slow, D. Kahneman, 2011)诠释都相当浅近而有说服力。它们通过对个人行为的大量实证分析,揭示出人的“非理性”与“偏误”是有系统的、存在于人脑的基本构造的,可被预测的,对理解“人的动物性”是怎样左右个人及人群的选择和决定,颇多启发。《经济人的本性》的作者从剖析经济学理论对理性行为的假说切入,以人的决策行为如何受其“动物性”左右为例证,来谈现实中“人的动物性”是怎样影响人们的经济决定的。受着19世纪物理科学的辉煌成就的鼓舞,经济学急欲把自己提升为某种“科学”,它拷贝了古典热力学的若干模型和算法,算是穿上了严整逻辑系统的新衣。在定量分析工具缺乏的当初,这原本无可厚非。起码,经济学从此有了一套能量化计算、能交流、能积累研究成果的话语系统。当时借用物理学方法的经济学人,原本也知道这类简化乃不得不为之,对借用方法的限度也有清醒的了解。然而进入惯性运行后,便渐行渐远,淡忘了当时假定的限制。于是,在简化基础上不断地“提纯”,臆造出一个“完全理性人”,进而复制出整个市场的“理性族”,据以打造“有效市场规律”。结果背离真实的经济行为越来越大,并不时发作,给市场和个人以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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