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富集中的总体水平更是一个“政治”和“文化”现象,而不是一个“经济”现象:财富集中现象与我们的政治体制和我们对此所持有的态度密切相关
【编者按】 《攫财大亨》一文,从比较的角度帮助我们思考转型中的“原罪”问题。“攫财大亨”的英文是“Robber Barons”。早先说的是德国贵族在他们的城堡周围拦路抢劫,攫取财富。在20世纪30年代,有学者将这个词引伸为形容那些通过血腥或肮脏的手段敛财的巨富。本文回顾了过去150年来美国巨富们的经济发家史,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政治影响和政治平衡如何制造了这些“攫财大亨”,维持他们的地位,又是如何制约他们。
作者伯克利加州大学经济系教授德龙一开始就提出了一堆问题:经济能否为私人财富的迅速累积创造机会?当经济有利于制造出亿万富翁时,是表明更快的经济增长,还是更慢的经济增长?政治又发挥什么样的作用?政治力量对巨富是充满敌意,还是与之携手?当人们发现政治体制从人民那里榨取财富,然后输送给那些与政治势力关系紧密的超级富翁联盟时,该如何应对?如何在控制各种腐败行为的同时,又不阻碍资本积累和经济增长?作者坦承,对这些非常重要的问题,他仅仅是尝试着去回答,以达到抛砖引玉的目的。
本文共计15000字,原载于《比较》第十辑。章节如下:一、引言,二、财富集中与“亿万富翁”,三、 一个世纪前的攫财大亨,四、财富与政治,五、有待论证的初步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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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德福特•德龙|文
伯克利加州大学经济系教授
一、引言
“攫财大亨”(Robber Barons):美国政治与经济评论人马修•约瑟夫森(1934)曾用这个词来称呼他那个年代的经济巨头。今天,我们把这些人叫做“亿万富翁”。我们的资本主义经济(任何资本主义经济)能够使得财富迅速集中于个别人手中:那些幸运的人总是在恰当的时间处于恰当的地点,他们紧紧盯住任何可以发财的机会并牢牢将其把握;他们目光如炬,能够将一大批赢利企业收入囊中;他们神通广大,足以抵挡任何想要控制其财富的政治企图,或者说能让政治力量来庇护他们的财富基础。
马修•约瑟夫森把他们叫做“攫财大亨”,他想用这个词让读者回想起欧洲历史上与之类似的“强盗和恶棍”们——他们骑在马上,手持长矛,除了相互厮杀之外,便是抢劫路经他们城堡的商人车队。财富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吗?这不是大亨们判断财富的标准,他们更像是从美国的手艺人和劳动工人们那里征税。更多的人会同意西奥多•罗斯福总统(20世纪初共和党的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说法:“拥有巨额财富的罪犯们”,并希望政府通过“反垄断”来扮演公共政治力量的角色:控制、约束、打破经济权力过度集中于个别人手中。
“攫财大亨”的辩护者们(多数都被金钱收买,只有少数例外)却为此勾画出了不同的故事:亿万富翁们正是美国社会充满无限机会的象征,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人们只要凭借自己的能力和奋斗,就能够“攀登上财富的顶峰”;富翁们通过建立既能够盈利又对消费者负责的企业,也就为社会公众做出了贡献;他们是备受尊敬的慈善家,他们是“产业政治家”。
在过去一个半世纪 的美国经济生活中,亿万富翁们的崛起之路也是时而开通,时而关闭,成为亿万富翁从来就不可能是一帆风顺,但在1870年之前,或在1929年到1980年间,也并非是绝无可能。然而在1870年至1929年期间,或是1980年以后,美国经济的变化为聚集巨额财富提供了有利条件,不像其他时期那样希望渺茫。
经济能否为私人财富的迅速累积创造机会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当经济有利于制造出亿万富翁时,是表明更快的经济增长,还是更慢的经济增长呢?政治又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政治力量对巨额财富是充满敌意,还是与之携手?当人们发现政治体制非常腐败——几乎成了从人民那里榨取财富,然后送给那些与政治势力关系紧密的超级富翁的委员会,这时该如何应对?在控制各种公开和隐蔽的腐败行为的同时,又不阻碍资本的累积和经济的增长,此时又该如何处理?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本文仅仅是尝试着去回答这些问题,以借此达到抛砖引玉的目的。文章的第二部分将回顾过去150年以来美国巨富们的经济发家史。作者试图阐明:位于财富分配顶端的财富集聚与更广泛意义上的经济不平等,以及经济增长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关系。
文章第三部分将集中讨论一个世纪之前的攫财大亨,他们是如何获得财富的?第四部分侧重于案例分析——政治影响和政治平衡,主要是想说明政治在制造财富巨头并维持他们的地位过程中曾发挥过极为重要的作用。
第五部分及文章的最后得出了较为乐观的结论。如果说亿万富翁们对经济增长没有起到太多的促进作用,那么至少他们也没有阻碍经济增长,这可能反映了整个经济处于结构调整时期,是在为随后经济增长的快速跳跃奠定基础。如果民主政治打算控制私人财富的过度集中,它完全可以这样做,而且也不会影响长期的经济增长率。在很多情况下,财富和政治权力相互勾结,政府就会变成政治强权者掠夺其他社会阶层财富的委员会。但只要是一个民主社会,不论再腐败,也不会堕落到上述境地:它在制造亿万富翁的同时,也会去实现真正的公共目标。
这篇文章是由卡耐基基金会资助发表的,因此我想有必要说几句题外话:安德鲁•卡耐基本人就是当时名声最为显赫的攫财大亨之一。作为世纪之交的钢铁大王,他几乎掌控了美国的重工业,随后又建立了以促进世界和平为目标的卡耐基基金会,基金会致力于让世界各国的外交部长们停止用枪炮来解决问题,而代之以贸易和对话。像大多数攫财大亨一样,安德鲁•卡耐基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多面体——仿佛是由三、四个完全不同的人组成。
这是一个苏格兰农民的儿子,父亲曾被迫离开自己的土地来到美国。当时的地主们想让吃草的羊来代替种地的农民,这一趋势日益笼罩着英国,从而彻底摧毁了完全靠家庭手工织布来维持生计的英国人的生活(所谓“手工织布工”),这些人约占全国人口的4%。这位刚刚进入美国电报和铁路行当的小伙子精力充沛、聪明灵活,并凭借自己的勤奋和远见打动了他的上司托马斯•司考特。
作为钢铁制造商,安德鲁•卡耐基在把握当时美国钢铁与钢铁产品制造业未来发展的最好技术方面远远领先于其他人。与此同时,卡耐基有着罕见的机敏感觉,他认识到了规模经济可以大有作为。因此,最佳的商业战略便是先于需求建立起强大的(生产)能力,然后以比所有竞争者都低的价格出售产品。安德鲁•卡耐基又是工会组织的破坏者,他派出亨利•C.佛里克摧毁了由钢铁工人联合工会控制的宾西法尼亚钢铁厂,这成为了美国19世纪劳资关系“血腥时代”最残酷的一段时期。
这位超级工业大亨还通过持续的价格战来挑战金融巨头J.P.摩根,为此他曾打算耗资约1亿美元(这在当时是一笔巨资,大概相当于今天的80亿美元)来彻底击垮摩根刚组建不久但效率较低的钢铁公司。J.P.摩根唯一能做的就是到华尔街去筹钱才能击退安德鲁•卡耐基的威胁。J.P.摩根也只能如此,事后便宣称正是他自己让安德鲁•卡耐基成为了世界上最有钱的人。
作为慈善家,安德鲁•卡耐基一直在琢磨该如何使用他所有的金钱,最后决定建立卡耐基基金会致力于国际和平事业,并资助美国各地的图书馆建设。他拥有巨大的权力,同时也有着为人诟病的诸多缺点;在无数慈善之举的背后,却又无比残酷,这就是安德鲁•卡耐基。
二、财富集中与“亿万富翁”
1、经济层面的财富集中
当1776年美国建国时,它还是一个相对平等和相对自由的社会(见Jones,1980)。之所以相对平等,是因为当地土著人口还没有从哥伦布带来的欧洲传染病的影响下恢复过来,而且他们也没有相应的军事技术来对抗欧洲殖民者。土地几乎是应有尽有,也就没有什么地主和地租的概念。
那时美国相对平等的原因恰恰是因为它仅仅是相对自由的:在当时整个国家人口极为分散的情况下,任何想让一个白人成为自己“签约仆人”(实际上也就是农奴)的人很快会发现必须像对待自由劳动者一样对待“仆人”,否则这位白人奴仆就会逃得无影无踪而且永远也不会回来。但如果是一个黑人或类似肤色的人,那么他只能成为别人的奴隶,这又另当别论了。
我们完全可以说,美国建国之初的财富集中水平与美国20世纪70年代中期在大萧条之后达到重新分配顶峰时所形成的社会保险国家时的情况几乎相差无几。1%最富有的美国家庭拥有整个社会18%的财富(见下图)。
自独立宣言到1865年美国南北战争结束期间,财富集中度有所上升。从一方面来看,在这段时期内奴隶获得了解放(尽管所谓自由只是指奴隶从私人动产逐步转变为受人歧视和压迫的少数群体)。从另一方面来看,靠近主要交通道路的农业耕地实际上变得不再“自由”。于是我们有了地主,然后是第一代的工业家。
在1870年到1900年,美国变成了一个工业经济国家,而且成为世界主要工业国之一。在此期间财富集中程度大幅提高。我们认为在1900年左右,美国1%最富有的家庭在其顶峰时曾聚集了整个国家财富的45%。1900年以后,财富集中度开始缓慢下降。与之相伴的是战争、高税负和通货膨胀,这些都相当于向富人的金融财富收取了一笔很高的费用。股票市场处于牛市时(例如20世纪20年代和60年代),财富集中度略有上升;但长期的熊市(例如20世纪30年代和70年代)又对财富集中趋势起到了侵蚀作用。随后由社会民主推动形成的社会保险型国家也进一步阻碍了财富集中:普及型教育提高了生产率和位于收入最底层人群的工资水平;累进制收入税和地产税挤掉了富人的部分财富;政府实行了最低工资政策,对金融与产业的结合进行限制,支持工人以工会组织为中心进行集体谈判,这些都使得收入和财富分配向劳动者倾斜而且没有造成大规模的传统型失业(见Lindert和Williamson,1976)。
经济学家仍在争论20世纪20年代极为严厉的移民限制措施在多大程度上减少了技术工人的供给水平,从而导致了财富集中程度的降低(见O'Rourke和Williamson即将发表的文章)。不管什么原因,财富集中度不断下降。在60年代社会民主的发展使得财富集中的现象不断减少,70年代期间又由于股票市场的崩溃和通货膨胀进一步降低了财富集中度。
但自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后,美国的财富集中度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上升,甚至超过了19世纪末期工业化处于顶峰时期的上升速度。财富集中度的总体水平超过了自大萧条富兰克林•D.罗斯福当选总统之后的任何一个时期,甚至远远高于“镀金时代”财富集中度位于最高点时的水平(见Wolff,1994)。
财富集中度的整体变化也伴随着位于收入分配最顶端的人的财富变化。今天,我们把这些位于收入分配最顶端的人称为“亿万富翁”,他们个人掌握的财富都在10亿美元以上。根据《福布斯》杂志的统计,1996年美国有将近132位“亿万富翁”,在前20位中,至少有4人与微软公司有关:其中三人是来自微软公司的亿万富翁盖茨、艾伦和鲍莫尔;另一位是英特尔公司的创始人摩尔,他主要是靠过去二十多年里微软软件与英特尔微处理器的整合获得了巨额财富。
我们下面对“亿万富翁”这个概念进行一下总结:过去的亿万富翁是指他所拥有的财富总额是美国工人人均GDP的数倍,就像今天的10亿美元相当于当前美国工人人均GDP的数倍。但这种较为随意的特征总结忽视了很多问题。举一个例子来说,也许我们更关心的是如何控制财富,而不是财富本身。据说当老J.P.摩根去世后,标准石油公司的总裁洛克菲勒曾这样评价老摩根:他死后留下的财产(就当时而言)不超过1亿美元(相当于今天的80亿美元),老摩根并不是“一个特别富有的人”(见Carosso,1987)。如果你是洛克菲勒,你可以说摩根不是特别有钱。但在1907年的恐慌时期,当纽约华尔街的所有金融寡头们聚在一起力图挽救整个债权链条免于彻底破产崩溃的时候,洛克菲勒及其伙伴们同样做了当年老摩根要求他们照办的事(见Corey,1930)。摩根所拥有的权力远远超过了他所掌握的财富。
如果仅仅与中位收入相比来衡量财富的话,今天美国亿万富翁的个数是1982年的5倍半以上——132个对23个。1982年亿万富翁的个数又比1957年(16个)多1倍,而1925年是32个,1918年是30个,1900年是22个,这些数字并不高。
“亿万富翁”的数量与财富不平等的整体变化趋势具有极为惊人的一致性:当亿万富翁在劳动阶层所占比例较高时,财富集中度也相对很高。简单的线形回归曾预测如果亿万富翁所占的比例为零,那么最富有的1%的人拥有财富总额的比例将降至20%左右,而且我们发现当财富集中度处于上述低水平时,也就不会出现亿万富翁。
经济史学家试图用生产要素供给和技术发展的动态变化来解释财富集中度的历史发展。他们的故事听起来似乎很有说服力,但他们所给出的理由与真正导致巨额财富出现和消失的因素完全不同。获得巨额财富有以下三个来源:
◆(遗产)继承,再加上股票市场的繁荣
◆说服政府大力扶持你的企业
◆在恰当的时间占据恰当的位置:创建真正具有巨大社会效用的企业。这样一方面维持并利用市场地位(权力)将大部分社会附加效用变为企业利润,另一方面占有足够的所有权股份,然后进入资本市场将企业资本化所产生了利润变为巨额财富
上述取得巨额财富的原因与导致熟练和非熟练工人相对供给变化的因素没有任何关系,与生产的技术要求也没有关系。因此我认为,财富集中的总体水平更是一个“政治”和“文化”现象,而不是一个“经济”现象:财富集中现象与我们的政治体制和我们对此所持有的态度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