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的体会
经济观察报:你参与多项改革,有哪些体会和心得?
项怀诚:体会很多,笼统地说有这么几点。
第一,财政体制改革要正确地把握财政和财权的集中程度。在集权和分权之间找寻一个合理的比例关系,这是我们体制改革的核心,是几十年来的财政体制改革始终围绕的核心。
经济观察报:到底什么是合理的?
项怀诚:每一个时期是不完全一样的,有的时候要相对集中一点,有的时候可以相对分散一点,都是为时代服务的。比如说解放初期,朝鲜战争正在进行,中央提出来“边抗、边建、边稳”的“三边政策”。在这个时候,政府就要集中了。到改革开放初期,政府的权力是过于集中了,企业没有活力了,地方没有活力了,所以就要分散一点,来激发、调动积极性,所以20世纪50年代的“统收统支”是对的,20世纪80年代的适当分散、调动积极性也是对的,因为历史背景不一样。我认为,财政收入中,中央政府至少要保持55%—60%。这是我们中央政府实施宏观调控必要的基础。
第二个体会,财政体系要相对地稳定。多变不是办法,会造成上下互相猜忌,地方上没有稳定的预期。所以,在一个时期里财政体制要相对稳定,这是一种制度保证。
第三个体会,财政体制改革是经济体制改革的一个侧面,是配套改革的一个方面,所以既不能滞后,也不宜孤军深入,就跟打仗一样,一定要照顾大局。这是个突破口,但是决定胜负的不是这个突破口。
第四个体会,财政体制的调整实际上就是利益的调整,是利益分配关系的调整。任何调整都涉及到方方面面利益的增减,所以一定要非常地慎重。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主张财政体制要实行渐进的改革,缓缓而行,稳步前进,可谨慎一些,不要冒进。我们做财政工作的干部经常被描写成为保守分子,我觉得很正常,我从来不讳言、也不害怕人家说我保守。
第五个体会,财政改革要有长期打算,不要期望毕其功于一役。我们搞成功的这一次财政改革,是由前三十年的历届老同志为我们打下了基础,我们现在的任务是为后人打基础。
第六个体会,重在制度建设,要有制度创新。我做分管预算的财政部副部长时,中央财政的压力很大。我当时想,有没有一种制度本身就对减免税有限制作用?经济学家跟我说,世界上就有现成制度,就是增值税。我就到欧洲去考察增值税,觉得增值税确实是有道理的,在增值环节收税,前面已经交了税了可以抵扣,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做法。这样我们就引入了增值税,确实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经济观察报:你认为一个好的财政体制应该具备哪些要素?
项怀诚:一个好的财政体制有以下几个衡量的标准:第一,要能够调动中央和地方的两个积极性;第二,要体现合理的分配或调节,要体现国家发展过程基本的分配关系;第三,要保证财政收入在经济发展、流通扩大的基础上稳定地增长;第四,分配要日益合理化,财政的分配要能够逐步地体现公共财政的理念;第五,财政体制的改革结果有利于中央政府的宏观调控;最后,财政改革要支持、促进其他经济体制的改革,包括税收、金融、物价、能源等体制改革。
经济观察报:总体上你对中国60年的财政有何评价?
项怀诚:如果以一个财政干部的角度来讲中国60年的财政,我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共和国60年,我到财政部工作将近50年,其中有一半的时间是做财政部最基层的干部,后来的20多年走到财政部领导岗位上。但不管是当一般干部也好,还是做部长、副部长也好,从中国财政60年历史来说,我都不是决策者。只能说见证了一部分历史。
经济观察报:而且也参与创造了历史?
项怀诚:这不敢说。因为有各种局限,对历史的偏见都是避免不了的。如果说这一代人在思想上完全是市场经济的思想,实际上是说假话。我们这些人身上永远留着计划经济时代的痕迹,这种痕迹是少一点还是多一点,在于我们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过程中,对中央的精神理解是深一点还是浅一点,跟中央的步伐是快一点还是慢一点,对自己的要求是高一点还是低一点,如此而已。
经济观察报:也有一个学习能力问题。
项怀诚:也有一个悟性问题。今天要我来讲中国财政的60年,不可避免地带有我们这一代人的思想。我们这一代人成长的过程中间,在思想上最崇拜、影响最深刻的是谁呢?是陈云、张劲夫、吴波、王丙乾等人指点我们工作,影响我们的为人,这是近距离的。陈云和我们没有近距离接触,但是我们从参加工作以后,就不断地听到陈云指导经济工作的事情。比如,在解放初期,他在上海指挥统购统销的战役,成就辉煌。现在来看,统购统销似乎有问题,但是当时非常实用。陈云同志是解放以后第一任财经委员会主任,他提出了很多观点,尤其是他提出的“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对我们的思想影响深远。再如,他提出分析问题、研究问题要“比较、交换、反复”,多少年来我们就是这么实践过来的。在吴波、王丙乾同志家里都有陈云写的条幅“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们都对陈云心存感激。
经济观察报:共和国60年的财政历史给你什么样的思考?
项怀诚:我们走过的60年是一个摸索的过程,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有人在当时就清清楚楚地知道,10年以后怎么样,20年以后怎么样。我们不可能在20世纪50年代时期就想到这些,我们也不可能在20世纪60年代就想到今天怎么样,我们是在实践的过程中不断地摸索、不断地完善。在60年中,我们应对了很多挑战,包括美国对我们的封锁、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苏联撤毁协议、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也包括改革开放出现的新问题和思想的混乱。我们的60年,不是高歌猛进的60年,不是莺歌燕舞的60年,而是充满了挑战、充满了艰难探索的60年,是既有丰富的经验、又有很多深刻教训的60年。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们是摇摇摆摆走过来的。
所以我们现在要特别谨慎:第一,不要感觉太好;第二,碰到问题以后也不用灰心丧气。老实说,我们历史上碰到的困难比现在碰到的困难深刻得多,严重得多,今天我们碰到什么困难?无非一个就是世界性的金融危机给我们带来的影响。我们现在有6万多亿财政收入,有2万多亿外汇储备,和当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既不要感觉太好,以为中国现在是世界第一了,也不要妄自菲薄。财政改革在发展中,方向是公共财政。改革任重道远,需要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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