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价值之价值化:资本的尺度与无度
商品——相对价值形式——等价形式——一般价值形式——货币的过渡,说明了资本从简单的交换形式中的起源。对于一般的消费者而言,他通过货币要占有的是商品的使用价值,使用价值是最终的目的;但是对资本的人格化的代表资本家来说,“作为资本的货币的流通本身就是目的,因为只是在这个不断更新的运动中才有价值的增殖。因此,资本的运动是没有限度的(maßlos)。”[xxv]资本的本质就在价值的价值化当中,价值追求自己的扩张,同时保持自己的同一性,马克思说:“商品和货币这二者仅仅是价值本身的不同存在方式:货币是它的一般存在方式,商品是它的特殊的也可以说是化了装的存在方式。价值不断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在这个运动中永不消失,从而变成一个自动的主体。”[xxvi]价值的价值化必须同时既是它自身又不是它自身,不断变换自己的形式,必须来回在商品与货币之间跳舞,一旦这种跳舞终止,整个资本蛹化自身的环节就要断裂。所以,“价值时而采取时而抛弃货币形式和商品形式,同时又在这种变换中保持自己和扩大自己;价值作为这一过程的扩张着主体,首先需要一个独立的形式,把自己的同一性确定下来。它只有在货币上才具有这种形式。因此,货币是每个价值增殖过程的起点和终点。”[xxvii]起点和终点的同一,是包含自身否定,扩展了自己的量的同一,同时是与商品的实在形式保持对立的同一。如果终点不是作为起点存在,货币不是即将投入到剩余价值生产中去的货币,货币就丧失了它作为资本存在的特性;如果起点不是终点,货币不以积累货币即一般价值为目的,货币就成为单纯的消费的媒介或其他什么东西了,也就不再是资本。价值之价值化因而是资产阶级社会人的自身生产的方式,是事物显示自身为资本积聚的一个环节的方式。货币作为价值的自身等同的形式穿越诸存在者,又与诸存在者保持对立,成为诸存在者的价值“在天国的存在”,而显现为商品的存在者就是价值的“人间的、世俗的存在”。资本的唯一的尺度就是把一切变成可以交换的,把一切变成资本积累剩余价值的中介,一切变成了手段,而剩余价值的积累本身就是目的。所谓“万恶的求金欲”虽然表现为人的感性意识的异化形式,但实际上是人的自身生产形式本身的“恶的无限性”在人的意识中的表现,是资本的灵魂。
可见资本的尺度就是把一切都变成追求剩余价值的环节,但正是这一尺度消弭了所有存在者的尺度,一种抽象的、从人的感性意识和感性需要来看是没有根据的尺度,成为一切存在者存在的尺度。我们甚至可以套用普罗塔哥拉“人是万物的尺度”说法:“资本是万物的尺度,是判定它们是什么的尺度,也是判定它们不是什么的尺度。”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理解和亚里士多德在一些地方是相合的,比如在人是社会、政治动物的理解上,事物的本质(形式)是不离开其质料却贯穿于整个事物实现自身的过程中的,是实现了全部内容的形式。但是马克思不认为事物的本质(形式)是不变的,而是通过历史改变的,人的自身生产的活动造就他们的本质。亚里士多德认为,实现人的本质就是按照理性的原则来安排人的活动,以实现理性所允诺的人的幸福——合乎其本性的活动。[xxviii]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提供的批判尺度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对这个伟大传统的继承,人必须按照自己的尺度生活才能获得幸福,任何对人的感性存在的遮蔽,对人的感性生命的压抑,都构成对对人的本质的压抑。
马克思在一个注释中大段引用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对经济(Ökonomik)与货殖(Chrematistik)所做的比较。亚里士多德说:“真正的财富就是由这样的使用价值构成的;因为满足优裕生活所必需的这类财产的量不是无限的。但是还有另一种谋生术,把这叫做货殖是很适当的。由于货殖,财富和财产的界限看来就不存在了……对货殖来说,流通是财富的源泉。货殖似乎是围绕着货币转,因为货币是这种交换的起点和终点。因此,货殖所追求的财富是无限的……有界限的是经济而不是货殖。”[xxix]马克思在这里继承了这位伟大思想家的思想,认为人的感性需要的满足是有限度的,比如他在《巴黎手稿》中所论述的,符合人的感性之本质的需要是能够在其自身中获得满足的,人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有音乐感的耳朵来欣赏音乐。但是对金钱的无底洞式的需要实际上是超出人的直接的感性的,是抽象的,不能给人的感性活动本身带来满足。人和事物的本质在马克思那里是在人的自身生产中显示出来的,没有绝对的永恒不变的本质,但是人在异化劳动中的感觉自身指示出人的本质应该是使自身保持为可能性,不但使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作为人的存在之根基获得感性的显现,而且也使事物和人与事物的关系保持为可能性,使人的精神的丰富性在其中展现出来。在资产阶级社会的人的自身生产中,资本的尺度和人自身的感性的尺度是相冲突的,资本的尺度在发明、创制世界中的存在者的差异的丰富性的同时,使一切存在者失去了自己的尺度。或者说,世界中事物的多样性和差别不过是资本制造出来以实现自己的积聚的手段,存在者的存在没有自足的理由。
所以,马克思早年对异化的批判以新的方式在《资本论》中继续着,这“新”就新在对资本主义的基于人道的批判和科学的研究是完全统一的,或者可以说,不能忽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批判的存在论维度——不仅仅从感性的全面性,而且从现实的人的自身生产方式的分析得出异化的结论。价值之价值化不关心实际的商品是香是臭,它也不关心使价值增殖成为可能的人的活劳动的实际状况。马克思在“争取正常工作日”一节中说:“资本由于无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价值,象狼一样地贪求剩余价值,不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的极限。它侵占人体成长、发育和维持健康所需要的时间。它掠夺工人呼吸新鲜空气和接触阳光所需要的时间。它克扣吃饭时间,尽量把吃饭时间并入生产过程,因此对待工人就象对待单纯的生产资料那样,给他吃饭,就如同给锅炉加煤、给机器上油一样。”[xxx]价值之价值化把物化的尺度、资本的尺度加于这个世界,给人带来的是人的感性时间被侵夺,人的生命的自主性完全成为假象,人不得不通过挤压人自身的感性的尺度而使自己符合资本的尺度。甚至对工人生存状况的关心,或者是出于对资本借以实现自己的活的躯体的关心,或者是自由竞争的规律加于个别资本家而起作用,“这并不取决于个别资本家的善意或恶意,”[xxxi]因为你不这样做,你是生意就要被挤垮。这和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观点——“共产主义者不向人们提出道德要求”——是一致的。资产阶级的道德、人权不过是这种人的自身生产方式的狭隘性和抽象性在人的社会生活中的表现,这一点在马克思生活的时代是有现实的人的生存的根据的,即使到今天,事情也并未像有的人想象的那样,认为现实的发展已经使马克思的批判失去了效力。
前面我们谈到,海德格尔把马克思看作时代之形而上学性质的揭示者和巩固者,从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是马克思对时代之人的自身生产本身的形而上学进行了深刻的揭示和批判,正是生产本身的抽象机制使人陷入虚无主义,使生活丧失了意义感。存在不是需要去领会、揭示的一种状态,存在就是人的社会性存在的自身生产,而这种具有形而上学性质的生产本身是需要批判的。主宰时代之事物之构形的不是对存在的遗忘,而是特定的人的生产方式本身。需要确立的不是一种新的对世界的理解,而是依照社会存在自身断裂的方向重构人的存在的物质媒介。
六、资本世界中的科学技术与自然
首先,我们作为一个参照来看一看海德格尔的技术观。对技术的本质的揭示是海德格尔晚期思想的一个重要的内容,技术按他的理解,和艺术、诗歌有着同样的根源,这根源就在希腊语“technē”(技艺)所表达的存在论的源始发生的境域当中。“technē”的含义是“带上前来”或“让其显示”,因而作为技艺的技术、诗歌、艺术在本质上的关联就是在源始发生中的构形,以让存在向人开显出它的真理。根据词源学的或存在论的思索,海德格尔把现代技术的本质源头归结为本源揭示,“现代技术对古代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但它的本质起源却仍然是在古代。”[xxxii]技艺的本质是在开显与遮蔽之间、天与地、人与神之间的争斗,因而技艺作为真理的显示表现为动态的争斗的状态。但是技术对存在的揭示和艺术、诗歌极为不同,艺术、诗歌对存在的揭示自从它被创造出来,就保持为一种源始发生的状态,只有人在欣赏它时发动人的源始的构形能力,把自己的存在开显为与艺术、诗歌揭示的存在相一致的状态,艺术、诗歌揭示的真理才向人开放。可技术不同,技术通过物质化、立于自身的构造而与人的源始构形的能力相脱离,技术自己有自己的逻辑,海德格尔把这个物质化、有自己的形式构造、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要求定制存在者的自在的构架叫做“Ge-stell”——“座架乃是那种摆置的聚集,这种摆置摆弄人,使人以订造方式把现实事物作为持存物而解蔽出来。作为如此这般受促逼的东西,人处于座架的本质领域中。”[xxxiii]技术本身无所谓危险,危险的是技术的本质,它自行构造着将一切存在者纳入现成在手的非本真的领域,从而也将作为“生动地涌现”的自然(physis)给遮蔽了。对于技术带来的这种危险,海德格尔叫我们改换从古希腊以来通过各种“本相”企图聚集、宰制存在者、遮蔽存在的方式,而让事物自行显现,人作为存在的看护者,只是接纳这种显现,这种态度叫“泰然任之”。
海德格尔提供的思路的确振聋发聩,有极深的启发意义,我们这里有必要和马克思的思路做一个比较。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就对人的存在做了自然主义与人本主义相结合的论证,认为科学必须从感性出发,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相互包含而成为一门科学。因为不论自然科学还是人的科学研究的对象,都是人的感性,“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xxxiv]可见,在马克思创立自己的存在论的开端上,就已经把人和自然、狭义的科学和人文看作人的存在论意义上的统一的规定,而不是相互对立的“争斗”。自然是历史的,是通过人的活生生的实践的创生活动中对人开显为自然;历史也是自然史,因为人的创生活动本身就是自然的,是受人的本质力量实现自己的对象性现实的规定驱使的,而且这种实现必然是在对象性的现实世界中的实现。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更加明确地讨论了资本世界中的科学、技术与自然,他说:
“因此,如果说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一方面创造出一个普遍的劳动体系,——即剩余劳动,创造价值的劳动,——那么,另一方面也创造出一个普遍利用自然属性和人的属性的体系,创造出一个普遍有用性的体系,甚至科学也同人的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属性一样,表现为这个普遍有用性体系的体现者,而且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在这个社会生产和交换的范围之外表现为自在的更高的东西,表现为自为的合理的东西。因此,只有资本才创造出资产阶级社会,并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它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阶段,与这个社会阶段相比,以前的一切社会阶段都只表现为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只有在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下自然界才不过是人的对象,不过是有用物;它不再被认为是自为的力量;而对自然界的独立规律的理论认识本身不过表现为滑稽,其目的是使自然界(不管是作为消费品,还是作为消费资料)服从与人的需要。资本按照自己的这种趋势,既要克服民族界限和民族偏见,又要克服把自然神化的现象,克服流传下来的、在一定界限内闭关自守地满足于现有需要和重复旧生活方式的状况。资本破坏这一切并使之不断革命化,摧毁一切阻碍发展生产力、扩大需要、使生产多样化、利用和交换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xxxv]
马克思对科学技术的考虑是在自己的思路上进行的,科学技术作为人的自身生产的一个要素而出场。科学技术本身并不像在海德格尔那里一样表现为自足的揭示,相反,对自然界的普遍利用,自然界作为有用性的聚集,是追求剩余价值的资本主义生产的产物。如果没有近代商业资本主义的发展,就没有近现代的自然科学,而且,近现代以来的科学表现为这个面貌,也完全是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规定的。自然和人的属性之被揭示,也并非技术本身逼促的产物,而是首先由这种生产方式决定了自然和人的属性应该被规定为可以交换的,每一个存在者要在资本世界中获得自己的存在,必须通过价值之价值化这道滤镜,这样事物就染上了这种普照一切的光的颜色。科学理性在资本的时代也不过表现为黑格尔意义上的“理性的狡黠”,科学理性在资本时代揭示的事物、世界的差异的充分和完备,并不说明世界自在地就具有了某种“自然规律”,这些规律不过是人实现自己的目的的手段,自在不过表现为自为的目的的工具,虽然直接的目的并不参与到规律中去。
我们能够因此说马克思取消了自然的神秘、科学规律的自在了吗?没有,他不过在描述的意义上说明,在资本时代自然、人和事物表现自身的机制,资本追求普遍性的力量试图打破一切界限,突破一切自然的和和人为的界限。但马克思紧接着说:“决不能因为资本把每一个这样的界限都当作限制,因而在观念上超越它,所以就得出结论说,资本已在实际上克服了它,并且,因为每一个这样的限制都是同资本的使命相矛盾的,所以资本主义生产是在矛盾中运动的,这些矛盾不断被克服,但又不断地产生出来。”[xxxvi]马克思并没有忘记他在早年的手稿中对完整意义上的人,也即在自然当中,在与他人的交往当中确立自己人的自由创造性生活的渴望,而且就在资本主义的文明作用中,潜藏着完整的人的感性,人的自然的感性显现在大地上的实现。可见,技术的本质不是像海德格尔那样,在自然与人的对立当中揭示存在而又遮蔽存在,而是人的自身生产的一个核心构成要素,就象马克思说宗教和道德没有独立的历史一样,科学技术也没有独立的历史。马克思也提起过应该有一部批判的工艺史,但那也不过是“社会人的生产器官的形成史,即每一个特殊社会组织的物质基础的形成史”[xxxvii],马克思的说法很明显,它是人的社会存在的自身生产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这里体现的不是马克思和海德格尔是不是有不同的侧重点的问题,而是在存在论上两种完全不同的终极视域的差别。海氏认为人的存在是通过技艺、诗歌、艺术揭示(revealing)出来的,而马克思认为,如果没有人的自身生产(self-producing),没有人的劳动所创造的感性世界,人未必能揭示什么。对海氏来说,自然是自行闭锁的,所以需要人去揭示;对马克思来说,自然并不闭锁,自然就是人的感性,自然的开放就是人的感性的实践活动展现为历史的过程。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的主题是探讨特定生产方式的起源,在这期间,生产力并不是缺席的。一方面,生产力水平作为一个给定的大前提,就是人类的自身生产达到了大工业的阶段,普遍交往也体现为生产力的直接的表现;另一方面,生产力在资本的有机构成的变化引起的竞争中促进技术的改进。海德格尔技术问题思考的抽象性在于,离开劳动、离开特定的人的自身生产的形式的技术是抽象的,而马克思从社会存在的角度理解技术,从而理解技术的社会性特征。海德格尔自然没有考虑到他的座架的社会性质,也就没有把“机器是生产剩余价值的手段”[xxxviii]当作思考的主题。作为技术之物质体现的机器有它独特的功能,海德格尔只是从“使用价值”的意义上看到技术对自然的解蔽的功能,但他没有看到机器体系在剩余价值生产中的社会功能。他虽然看到了技术自行构造世界的危险,但不知这种不可控制的力量实际来自于哪里以及它造成了那些后果。马克思认为,劳动力的物化而被自然力代替,人的劳动中的协作变成劳动资料本身的性质,这一切促使生产力大规模地发展起来,在这个基础上,“人才学会让自己过去的、已经物化的劳动的产品大规模地、象自然力那样无偿地发生作用。”[xxxix]这种自然力的运用对人的解放作用是马克思知道的,但即使如此,在马克思时代的资本主义的发展中,屈从于资本的工具体系对工人来说是人创造出来的自己的枷锁:“科学、巨大的自然力、社会的群众性劳动都体现在机器体系中,并同机器一道构成‘主人’的权力。”[xl]机器并没有使工人摆脱劳动,而是使工人的劳动毫无内容,如前所述,劳动的形式和内容一并沉入时间的晦暗当中。在马克思看来,这并不是机器本身的错,也不在于机器体系的自行决定的危险性,马克思认为人的能力的这种对象化形式是人要实现自身必须要经历的,他关心的是如何改变这些物质媒介被资本支配的事实,使它成为人的类财富,从而服务于人的创造性的天赋和才能的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