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民主新论》这种抓住语词的做法不仅是聪明的,更是必要的,在没搞清楚定义之前就夸夸其谈,只会使已经混乱的境况愈加混乱。今天不会有人拿君主制这个词做文章,因为这是个“坏词”,大家唯恐避之不及,所以用正常人所理解的“君主制”去讨论这个词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民主”则不同,这是个“好词”,谁都想蹭面子沾光。因此关于这个词就有了各种五花八门的衍生物:自由主义民主、人民民主、工业民主、参与式民主、社会民主……“词语是沉淀下来的经验”,一个有效的词语必定能引起人们关于一整套事物的联想与认识。但是民主不同,当我们提到他的时候,浮现在不同人脑中的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更有甚者,由于玩弄语词者的不懈努力,民主这个词有时不具有任何内容,仅仅表示在该统治者治下的制度是个“好制度”。作者的任务,如他自己所说,是做清理工作。
当代所有的观念混乱,都表现为语词用法的混乱。有人说,语词作为符号,是根据人们的约定的来发生作用的,所以纠结某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根本就无意义。但这是错误的,因为语词的意思并非由人的理性任意设计,在符号背后必定包含了相对稳定的意义,这些意义是和历史的经验及实践分不开的。就算人不断的再向前走,历史也总是活在当下。因此清理概念也就是清理语词,把它们从意义不清的混淆中拯救出来。选择这种路线是有勇气的。找一个词并随便给予他什么意思,胡乱解释一通,不但能博得“创新”、“深奥”的名声,更能够把水搅浑,而分析与解释永远令人觉得枯燥。不过,也只有踏实分析与解释能厘清种种自相矛盾与词语游戏。
以“民主”与“自治”为例,首先,“民主”的原意当然是“人民的统治”。但是什么是“人民”?作者继续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有限制的多数”,也就是保护少数权利的多数,非如此则民主本身不能存在。然后,“自治”,指的是“自我统治”。很显然,政治实体的规模越大,自治的强度与可持续性就越来越小。以上两点分析尽管简单,却非常重要,他揭示了一个简单但是经常被忽视的事实:从原本的意义上而言,当代的代议制政府既不是民主的也不是自治的。人民并不是统治,而是受统治;制定法律者远远少于服从法律者。总之,代议制政府用了民主的名称,却和雅典的制度没什么关系。总有人以种种缘由指责当代民主为“假民主”,却根本没想到当代民主从意蕴上就与他们念念不忘的希腊罗马彻底不同。既然根本不是同一样东西,何来“假”的指责呢?一个自由主义民主,或者说宪政主义政府,从理论上尽管有人民主权作为辩护,但是实际上真正起作用的是独立的公众舆论、自由选举与轮换制,这与“人民的统治”的差距不能以里记。他是实际有效的”开放竞争式多头统治“,适应于当代的巨型民族国家。事实上,词源意义上的民主总是短命的,而且存在着大量暴政,所以民主只有在近代与自由主义民主联系起来之后才获得了其正面含义。一个纵向的国家体系是古希腊人无法设计甚至无法想象的。如今有很多人利用民主这一层正面含义去倡导被唾弃的前自由主义民主——直接参与、反代议制、提倡自治。众声喧嚣,却无人回顾历史。
对于“公众舆论”、“多数”、“权威”、“统治”甚至“自由”、“平等”,作者都不不厌其烦的加以考证。仅“平等”一词,该书就列举出五种可能的含义,并一一的加以分析,论证了平等原则本身是互相矛盾的,因而是“无法积累的”。求“更平等”不过是暗中推销一种平等原则而损害另一种,例如,塑造起点平等必然造成法律上的区别对待,从而有损法律上的平等。而“权威”,又与“权力”不同,权威更多的是强调非强制性的自愿服从,所以民主政体的一个特征就是权威大量的替代权力。但在极权政体下,基本不存在任何“权威”。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事实证明这种看似枯燥的劳动比起漫无边际的解说来的有效的多,以语词为中心的分析抛弃了华丽,换来了清晰。
以这种方法开路,作者仔细分析了民主的“现实”与民主的“理想”之间的区别。指出所谓民主的理论分为描述性与规范性两种。自由主义民主在没有理想的情况下发展出来,这并不代表他是虚假的。因为我们可以根据一组特征去判断他确实存在于这世界上。相反,诸种反自由主义之民主理论,尽管给出了种种规范性的大套理想,却根本无法回答他们设计的到底是什么,以怎样的形式实现。当然自由主义民主也绝非完美,作者在这里给出的”理想“就是,自由主义民主能够进一步的把“多数原则”与“择优原则”结合起来,使得选举出来的领导人不仅是对民众舆论负责的,更是对国家的命运及人民的根本福祉有见地的。
作者强调语词绝非夸张,仅仅通过操控词汇,就能引起争论和困惑。而实际情况还不止如此。自由主义民主其实质是自由主义,但是“自由主义”的作为政治哲学的特征又淹没在自由放任主义、民主主义的名词之中;在发展过程中又混进了各种唯心主义者的独断解释,到如今更美国成为左派的代名词,从而使得其经历时间考验的独特价值被忽略了。苏联更是耍这种把戏的好手,从布尔什维克(多数派),孟什维克(少数派),到“人民民主主义”(人民的人民的统治,何等滑稽!),苏维埃不断的变幻花招,并总能奏效。原因就是,普通民众望词生义,而绝少从理论的高度考虑“他们到底是什么”。而学者也总是很乐意做概念的创造者,却并不负责做一个明确的解释。
总之,如果“只有观念能打败观念”的话,那么我们同样能说“只有语词能打败语词”,萨托利的《民主新论》就是从语词的角度勇敢迎接挑战的这么一部著作。该书问世已余二十年,中文全译本出版也已经超过十年,而国内仍少见在这种进路上用心的学术成果,不知道是浮躁使然,还是根本就缺乏勇气呢?
《民主新论》,作者: (美)乔・萨托利,译者:冯克利等,东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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