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戏院生活图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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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在不同时空的台湾大众文化往往绚烂夺目,深入人心;另方面,却又经常轻薄如逐水桃花,不旋踵杳无踪影,彷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创立于一九二四年初的永乐座,是大稻埕富商陈天来家族产业,兼演戏曲、新剧与电影。台湾近代戏剧史几场重要演出,如厚生演剧研究会的《阉鸡》、《高砂馆》就在此发生。永乐座战后改名永乐戏院,如果延续到现代,绝对被列为重要历史建物。可惜已于一九七○年代结束营业,戏院历史以及空间记忆也迅速被遗忘,除了老报纸(如台湾日日新报)还有戏院的点点滴滴,几乎未曾留下任何文物。
几年前我因研究永乐座,与陈天来之孙、陈清波之子陈守仁极为熟稔,也曾拜访过《阉鸡》、《高砂馆》导演林抟秋,以及战后在这家戏院连演多年的顾剧团演员,却连一张戏院外观的照片都遍寻不获。反倒是一位出生于一九三二年,幼年在迪化街长大的游涂树先生,若干年前曾中风,以绘画复健,凭着惊人的记忆力与意志力,勾画出色彩强烈的大稻埕风情画,其中一幅永乐座图,成为我搜集到唯一、也最感动的戏院图像。
游先生「具体」告诉我:永乐座建筑主体是钢筋结构,外壁贴有磁砖,门面宽约卅至卅五公尺,深五十五至六十公尺。戏院正面墙上吊挂三盏灯,入口旁有小杂货店与摊贩,门前迪化街四十六巷,戏院停业后被打通,连接西宁北路。戏院后面大水沟面对港町「全祥茶庄」仓库,后墙有三道垃圾收集甬道出口。说到这里,游先生既得意又歹势地说,他小时候经常循垃圾甬道潜入戏院看白戏…。
游先生传达的是台湾人传统的戏院生活,每个城镇、甚至村里都有戏院,不仅做为戏剧、歌舞或电影演出,也是地方建筑地标兼文化中心,学校游艺会、里民大会,甚至选举投开票都在这里举行。这些社教功能今日都有专门机构或场所,唯独做为民众生活的表演空间,仍难找到相同功能的替代品。
当年的戏院如何风光?只要想象经济尚未「起飞」,表演场所娱乐税抽得又重(百分之卅至六十)的一九五○、六○年代,数百个表演团体同时在各地戏院演出可见一斑。戏院、剧团的经营完全靠票房,买票看戏看电影是不分阶级、族群、性别的共同记忆。剧团大约十天一个档期,戏码日夜不同,像武侠连续剧般节奏快速、高潮迭起。戏院放映电影也与现代多厅型的小电影馆不同,有一种看「影戏」的庶民趣味。当年的戏院既是男女约会的最佳场所,也是合家观赏、邻里休闲的娱乐中心。
当下的年轻可能人熟悉现代电影院、戏剧院,却未必知道戏院,连父母有戏院经验的人,也愈来愈少了。不出几年,这个名词也许只听阿公、阿嬷说过:「年轻时曾经在戏院约会。」不过,这大概也要「祖父母节」正式成为国定假日,老人家较有机会跟儿孙辈话说当年,戏院故事才可能成为家族传说之一。
(作者为台北艺术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