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美与后蜀花蕊夫人的故事交融在一起,传为佳话,也传为伤心事。
花蕊夫人与蜀主孟昶日日沉湎于佳馐仙饮、奇珍异宝和歌舞花宴中,临到宋太祖赵匡胤的伐军兵临城下时,竟“十四万人齐解甲”,“不能东向发一矢”。
宋军入了蜀宫,寻见一件七宝美器,献给太祖,细看居然是一件便器。太祖感叹道:“盛屎尿的罐子都以七宝装饰,那吃饭饮酒的器具该有多奢华!”孟昶被押到汴梁后,不久便暴病而死。
后人猜测,是被赵匡胤毒死的。毒死他,为了宠幸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的美艳,可谓一顾倾城,再顾倾国。她还能词善歌,留下《花蕊夫人宫词》一百多首。
花蕊夫人究竟有多美呢?说她花不能比,甚至拿花蕊来比喻都显得不堪。
她入了宋宫,当太祖与她谈诗论曲时,她巧舌如簧地说:“当日蜀主亲谱《万里朝天曲》,令我按拍而歌,以为是万里来朝的佳兆,不料竟是万里来朝太祖的谶语。”以此讨好新君。
而另一方面,她又躲在寝宫,私画一张孟昶的像,日日叩头礼拜,心中不忘旧日恩爱。
花蕊夫人被封了贵妃,博得了太祖的欢心。花蕊夫人也因废立太子的事得罪了太祖的兄弟赵光义,在一次狩猎中,被暗箭射死。
芙蓉花看来不是什么吉祥的花。
当年正是因为花蕊夫人的偏爱,成都才遍植芙蓉,花开之际,有四十里锦绣如画的盛况。四十里锦绣,并没有换得半里福祚,结果换来一万里降宋归顺的旅程。
一百首宫词,也没有换来帝王家长久的荣华富贵,而最后换得的是一箭毙命的悲惨结局。这就是芙蓉花神花蕊夫人的命运。
说美色,有谁比得上她玉骨珊珊;说才情,谁能像她且歌且舞,讨尽新君旧主的欢爱!
美且美矣,但美中有毒素。芙蓉花是恶之花。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著名的《恶之花》将邪恶与美丽的冲突发挥到极致。
她的手和小腿,她的大腿和腰部,光亮如油,天鹅般起伏,在我敏锐而从容的眼前闪过;她的腹部、她的乳房,我的串串葡萄(《恶之花》第二十三首《首饰》)
为了浇灭我的怨恨,在从未束缚过心灵的乳房
那迷人的顶端,我要吮吸
忘忧草与美味的毒芹。
(《恶之花》第三十四首《忘川》)
她草莓般的嘴巴不禁流出
浸透了麝香的话语:
——我,我有湿润的双唇,我懂得那门学问:如何在床榻深处失去古老的良知。
我用我耀武扬威的乳房擦干所有的眼泪,我使老人们发出孩子般的笑声。
谁看见我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对于他,我就可以取代月亮、太阳、天空和星辰!
(《恶之花》第一百三十八首《吸血鬼的化身》)
那“串串葡萄”,那“忘忧草与美味的毒芹”,那“使老人们发出孩子般的笑声”,这样的美将人逼到了死角。
那时候的巴黎,从路易皇帝到革命时代,骄奢淫逸,一路腐臭。然而,恶所催放的花,以其尊贵的姿态而傲立,从未缺席。
玛丽·安托瓦尼特,路易十六的皇后,她拥有一头金色波浪卷秀发,嫣红的双唇,吹弹可破的雪肌,迷人的双眼,她以迷恋珠宝和放纵于盛大的宴会沙龙而闻名。她正是法国的花蕊夫人,巴黎最后一朵芙蓉。
1789年大革命后的第三年,她被押上了断头台。行刑前,刽子手粗蛮地剃光了她的头发。而她不小心踩到刽子手的脚时,却说:“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依然在最后的时刻保持住雍容和典雅,仿佛那些对第三等级极不公平的压迫的奴役,正是促成这份高贵的养料。临死前一天晚上,她给儿女们留下遗书。
目前,这份遗书保留在法国国家博物馆,参观的人们还能在发黄的纸页上窥见她写信时滴落的斑斑泪迹。
她给后代的忠告是:“永远不要为父母的死报仇。”
这绝对是一份优雅的美,而且还充满着宽恕。但是这也无法抹去她作为大封建主的残忍和邪恶,正是残忍邪恶与优雅宽恕并行,才令人冲突,令人思绪万千。
既然美的精神以零度和净度作为标准,既然善总是美的起因和结果,那么恶究竟是什么呢?恶与美到底保持着一种什么关系呢?
老子《道德经》里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这段话非常著名,众人皆晓。但我们很少注意到其中两句关于“妙”和“徼”的话。妙指的是事物的精微处,而徼指的是事物的边界。
人在无欲的状态中可以观知事物的至小,人在有欲的状态中可以探究事物的至大。无论至小还是至大,都是事物的极限。
恶是一种有欲的状态,是穷奢极欲,它引领人们向外发散,触及至大的边缘。
大美如斯,四十里锦绣之大美,在于恶的驱动,恶带你探及美的边界和顶峰。“使老人们发出孩子般的笑声”,就是一种极致,一种淫欲的极致。
人们在各种活动中所到达的边界,究竟有多远?究竟在哪里?哪里才是尽头?也许根本没有尽头,但对尽头的好奇,以及对尽头的不断触及,构成了人类全部的知识。
美的事业也是其中一部分,也遵循这个法则。当我们从生涩之美小心翼翼开始的旅程到达一个高阶段时,我们不得不面对恶的问题。
恶其实更多的也是一种道学判断。在不同的社会标准里,恶的概念也是不同的。所以,我们抽象而虚妄地议论恶,实际上是没有多少价值的。
我们不妨将恶、毒、醉当作一种载体,当作极限的某种借喻去理解,这样会更有益于我们有所真实的收获。
醉是喝酒后的状态,从酣到醉,那么,醉以后又是什么呢?是癫狂?是失态?是不省人事?如果你没有勇气去尝试,你至少应该去想,去间接地了解这方面的体验。
当你认识到醉的极限状态,你即使不到那里,你也会退回来对醉本身,或者比醉更低一级的酣有更好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