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对一些有突破性思考的学者观点的介绍和评析
现在的问题是对过去的研究作一总结,分析其缺陷何在,误区何在,何以救正,何以扭转。然后再重起炉灶,如此方可以起衰振弊,开一新局面,否则不过是糊涂来糊涂去,无论用什么名词概念,用什么话语体系做招牌,终究不过是一团糨糊而已。
一方面,我们说在认识水平达不到,缺少必要的思维能力,缺少必要的洞察力和判断力的情况下,理论上的反思很难取得大的突破的。但另一方面但我们也不能对这些反思一概抹杀,事实上,由于学术的中西交流,在一些学风相对端正,思维相对不那么教条的学者带领下,理论的反思还是取得了一些成就的。我们只有在对前人的理论反思有充分了解的基础上,才能实现真正的理论突破
这里我们对一些学者比较有影响力,有新意或者有潜力的观点做一个大概的介绍和评论。
这其中包括了两位影响比较大的海外学者的观点,还有一些我认为值得注意的国内学者观点。这些学者的观点本身可能涉及的不单单是资本主义萌芽问题,这里选择的标准是我认为其对中国历史的认识以及中国为何在近代落后于西方的问题有一定突破性的思考和独到见解。
第一节、两位海外学者的观点
㈠对黄宗智观点的介绍和评论
1、黄宗智对中国经济史领域中西方不同观点的分类概括
1991年的时候,黄宗智对中国经济史领域的研究做了一个简单的概括,把他所认为的几种最主要的研究模式和理论体系列举了出来[82]。中国本土的是两种:“封建主义”模式和“资本主义萌芽”模式;与之相对应的西方学者的两派是“冲击——反应”模式和“近代早期论”。
按照黄宗智的说法,所谓“封建主义”模式是指“与进步的近代资本主义相对立的停滞的旧中国。这一模式的基础是斯大林‘五种生产方式’的公式。历史发展必须经过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制、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生产方式的五个阶段”
“在封建主义模式下,研究中国历代王朝史的学者主要研究封建阶级关系,即封建统治阶级通过地租、税收和高利贷形式榨取农民生产者的‘剩余价值’。……一些学者将封建经济等同与前商品化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他们认为这一生产方式的特点是家庭农业与小手工业的结合,即‘男耕女织’。他们认为这是一种结合的异常紧密的生产方式,阻碍了手工业从家庭中分离出去形成集镇作坊,并最终阻碍了资本主义的发展”。他们力图证明所谓的“自然经济”在“明清时期占优势,并一直延续到20世纪30年代”
而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模式”则是认为“明清时期决非是停滞的,而充满着资本主义预兆的种种变迁,与西方国家的经历类似。一些研究者致力于收集明清商业扩展的资料,对当时的商品经济作出系统估计,以证明国内市场的形成,认为这标志着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过渡。另外的研究则侧重于封建生产关系的松弛与衰落(尤其是土地租佃关系)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发展(尤其是雇佣劳动关系)”
再来看西方,黄宗智认为,尽管西方采用的是完全和中国不同的概念和话语体系,但如果抛开表面上的不同,看讨论的内容实质,就可以发现“西方的学术研究虽然比较多样化,它的主要内容却出人意外的与中国的研究相似。20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国学术界同样持有传统中国本质上是无变化的观点。当然这里不再是‘封建主义’与‘资本主义’对立的模式,而是源自近代化理论的‘传统’中国与‘近代’中国对立的模式。研究的重点不是‘封建’中国的阶级关系,而是‘传统’制度与意识形态。在社会、经济领域则强调人口对停滞经济的压力。然而,研究的基本概念是中国在与西方接触之前是停滞的,或仅在‘传统范围’内变化,这与中国同行的见解基本一致。”
这种中国停滞论的观点可以归结为“冲击——反应”模式,也就是说中国本身是停滞的,中国近代发生的重大变化都是西方对中国的冲击,以及中国对此的反应所造成的。在黄宗智看来这种“冲击——反应”模式本质上类同于中国学者的“封建主义”模式。
与此相对应的,这一模式同样在西方受到一部分学者的质疑和批评,他们用史实论证明清之际发生了重大变化,这就是“近代早期论”。“与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论’一样,这一观点的出发点是明清经济的大规模商品化。有的学者更进一步把这一观点延伸到社会、政治领域中”
在做了以上分类概括后,
黄宗智提出两个似乎惊人的论断,第一是中西方在不同名词概念掩盖下观点模式争辩模式实质上是相同的
“尽管中国与西方的学术研究有着种种不同,但两者明显有许多共同点。认为中国历史基本上无变化的一方学者均受到强调中国传统本身有着明显变化的一方学者的挑战。中国经济是个前商品化的、本质停滞的经济主张受到了认为中国经济是高度商品化、蓬勃发展的经济的主张的挑战。两个学术派别均把停滞与前商品化经济相联系,把近代化等同于商品化。中国的封建主义论学派之所以认为封建经济是停滞的,是因为把它等同于前商品化的自然经济。与‘资本主义萌芽论’学派一样,他们也认为商品化必然导致资本主义。与此类似,西方‘传统中国论’学派认为明清经济基本上没有商品化。例如何炳棣1959年的人口著作基本上无视商品化,珀金斯1969年对明清农业的研究也把低水平商品化作为一贯前提。而威廉.罗威1984、1989年的著作以‘近代早期’模式对过去的著作提出挑战,则从种种蓬勃商品化的证据出发。”
第二是中国也好,西方也好,对立两派虽然争论激烈,但实际上却信奉的是同一个没有经过证明的规范信念。
“商品化会导致近代化的构想是贯穿‘封建主义论’与‘资本主义萌芽’模式、‘传统中国论’与‘近代早期中国论’模式的规范信念的一个例证。它贯穿了大洋两岸学术界的两代人,也贯穿了斯密理论与马克思主义理论”。
也就是说根据黄宗智的看法,这四种看似不同的研究模式,尽管可能观点不同,采用的理论体系不同,但都遵循一个共同的规范信念,商品化导致资本主义或者换一种说法就是商品化导致近代化。所以主张中国停滞的一方,竭力论证中国明清时期商品经济不发达,而强调中国自身发展进步的一方,则找出种种事实证据说明明清时期高度发达的商品经济。
2、对黄宗智概括的修正和推广
那么怎样看待黄宗智的概括呢?
首先,应该指出这种概括的合理性。
在中国经济史的研究领域,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的学术界,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如黄宗智所说:主张停滞的一派,坚持认为中国自古以来商品经济不发达还是自然经济的,所以中国停滞;而主张中国并非停滞的一派则认为中国的商品经济相当发达,所以中国并非一个停滞的社会。其实两派本质上的逻辑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在事实的认定上有分歧。而现在黄宗智则跳出来说,中国古代的商品经济确实相当发达,但中国还是一个停滞的社会。在中国商品经济的发达并不能自动导向资本主义。
如果更详细的探究黄宗智概括的以往研究的逻辑实质。
强调停滞的一方认为商品经济的发展导致近代化(或资本主义化),而中国在事实上没有近代化或者资本主义化,所以一定是商品经济不发达,一定是自然经济,于是他们拼命地去证明这一点,无论有多少的历史记载和这一点相反,他们一概无视,歪曲甚至不予承认(或者说,这些历史记载是有错误的,或者说只是个例,不能代表全体),事实上他们把自己的理论置于不能被证伪的境地,类似一种迷信,一种神学信仰,无法通过事实来加以验证或改变的东西。
而强调中国变化发展的一方比他们进步一点,能够面对事实,承认事实,认为大量的历史记载确实表明,中国历史上商品经济高度发达是无法否认的,于是按照他们的概念给予资本主义萌芽或近代早期的名称,但他们本质上还是没有突破商品经济导致近代化(资本主义)的迷信观念,所以最终在一些问题的论述上还是不得不和停滞论者殊途同归。就比如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论者虽然认为中国有资本主义萌芽,如果没有西方入侵,中国自己也能走上资本主义道路。但至少中国在近代发展远比西方慢这样的事实是不能否认的。那么要对这个事实做出解释,在他们的观念里依然是商品经济发展出了问题。于是用大量的精力去论证中国的统治者如何重农抑商,如何压制商业,儒家观念如何阻碍商业,歧视商业,且不说他们说的是否属实(通过仔细研究论证,可以说他们说的并不符合事实)。姑且承认是事实,,这样的论证如何能同他们大量给出的中国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事实统一起来?主观上压制商业和事实上商业被压制是根本两回事。如果事实证明中国的商品经济高度繁荣,高度发达,那么他大谈的所谓统治者如何压制商业,如何重农抑商充其量只能证明统治者从来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和他们要论证的目标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现在的论证手法就如同一个人死了,而他们抱定一个信念,人死的原因一定是被子弹射杀的,于是他们检验尸体,寻找子弹射击的痕迹,结果没有找到。但他们的信念是不能改变的,于是他们拉来一个嫌疑犯,拼命的论证这个嫌疑犯如何有枪射杀死者的动机,如何用枪射击死者。在偏见的影响下,人的思维可以荒谬到这个程度,这确实是值得心理学家分析的一个现象。
当然有一点,在这里是需要特别提出来说一下的。事实上黄宗智认为中国传统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萌芽模式观点也遵循所谓商品经济的发展必然导致资本主义规范信念,这一点是有异议的。许多中国学者对此是大叫冤枉,认为马克思主义并没有这样的规范信念,至少马克思本人就不认为商品经济的发展必然导致的资本主义。吴承明就有这么一段话“不能从商品流通直接引申出资本主义的萌芽。这不仅是因为流通不能决定生产方式,还有前资本主义商人资本本身的问题。马克思指出,古罗马商人资本已经发展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并未引起工业生产的任何进步。在欧洲,由于日耳曼人的征服和城市的破坏,进入封建社会以后,商业大大衰落了,封建领地变成孤立的庄园”[12]p12。
从表面上看,这样的反对自然很有道理,但我认为本质上,这样的反对是错误的。事实上,一个理论模式究竟是否遵循这个“规范信念”,并不能光看他自己是怎么宣称的,而应该看这个理论模式指导下进行的研究实际遵循的是什么逻辑,在这种逻辑里是否体现了那个“规范信念”,这样的判别才比较正确。而事实上,我们只要多看一些采用封建社会资本主义萌芽模式的论文,就可以发现,黄宗智半点没有错误,在那些论文里,大量的普遍的,都是用商品经济的发达(与之相伴的必然是雇佣劳动的出现)来证明资本主义萌芽的存在,或者大谈所谓封建力量对商品经济的压制摧残来证明资本主义萌芽的不存在或者微不足道。他们证明自己观点的逻辑从头到尾都体现了黄宗智所说的规范信念。
再从根本上说即便单纯探究马克思本人的观点,也并不能说马克思真的不受黄宗智定义的这个规范信念的约束,马克思口头上固然宣称商品经济的发达并不必然导致资本主义,并列举出了相应的事实,但从骨子里来说他丝毫也不理解这个事实,他用所谓的生产方式本身来决定是否导致资本主义,这说明他依然是把商品经济的发展当作导致资本主义的充分条件,因为事实上,生产方式本身就受商品经济发展程度的影响,他这里只不过用了个障眼法,绕了一个弯而已。
此外一个可能的质疑是,中国传统的资本主义萌芽论者所主张的仅仅是商品经济的发展导致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而并非是资本主义本身,所以还是不能认为他们就是遵循黄宗智所说的那个规范信念。按照他们的观点,资本主义萌芽出现了,但如果因为意识形态和其他上层建筑的影响而发展缓慢或受到压制,也可能使得资本主义无法出现。但这个逻辑其实我在上面已经部分的分析过了,事实上他们在论证资本主义萌芽为什么发展缓慢的时候,使用的最主要的理由论据往往就是强调封建力量对商品经济的压制破坏,或者儒家传统观念对商业的压制等等,很显然他们用来说明资本主义没有出现的理由最后依然还是归结到商品经济上面去,所以他们也还是遵循那个“规范信念”的。
但黄宗智的概括依然有不准确不完全的地方。
不准确的地方,一些中国学者也已经指出了。比如侯且岸说“中国史研究领域,并不存在着黄宗智教授所排列的‘封建主义研究模式’与‘资本主义萌芽研究模式’的根本对立,如前所述,中国史学界对中国封建社会内部存在资本主义萌芽是能够取得共识的,所不同的是,对这种萌芽存在的时间、范围和程度有着认识上的分歧,也有较大的争论,强调封建主义影响的学者更看重资本主义萌芽在封建社会内部发育过程中的遇到的矛盾和阻力,主张资本主义萌芽有较大发展的研究者也并非完全低估封建主义影响的长期性”[83]。
显然这样的批评还是符合事实的,黄宗智所谓的封建主义模式和资本主义萌芽模式本质上是同一种模式,都是承认马克思的五种社会形态理论,都认为中国自秦汉开始到明清时期的社会是所谓的封建社会,都认为封建社会之后应该有个资本主义社会,而应该在封建社会中去寻找资本主义萌芽,所不同的仅仅是支持中国停滞论的那一方,更强调所谓封建制度压迫,封建力量对商品经济摧残压制的那一面,而支持中国自身并非完全停滞,也处于进步发展的那一方则更多的从事实的收集分析出发,认为中国古代尤其是明清时期有高度发达的商品经济,因此存在资本主义萌芽,但同时也并不否认所谓封建力量的压迫阻挠,并把这作为解释中国资本主义萌芽发展缓慢,导致中国在近代严重落后于西方的原因。黄宗智显然是把中国学者这两种观点的对立过于夸大化了。
说不完全则是,黄宗智的概括并不能包括所有可能的情况,很显然还有许多关于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或近代化的观点并不能包括到黄宗智的这个分类里面去,它们并不遵循黄宗智所谓的规范信念。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至少黄宗智本人的观点就不能概括到那个范围里面去,当然黄宗智在进行那个归纳概括的时候,不把他自己的观点包含在内是很合理的事情,但作为我们现在归纳的时候,不把他的观点包含进去显然是不行的;还有一些对传统理论进行反思的学派的观点实际上也不能包括在黄宗智所说的那个范围里面去,这我们在后面都会进行详细的分析。此外作为黄宗智来说,他关于中国和西方在近代发展道路分岔的问题进行的概括,针对的可能仅仅是中国经济史这个领域内的研究情况,至于那些侧重于意识形态文化因素的观点,本身就不包括在这个领域中,所以也就没有被包括进去,对他的目的来说,这样的概括也不能认为是完全错误。不过就我们在这里研究需要来说,也是必须把从这些角度出发进行探讨的观点都包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