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是个没法儿说的人。
用我母亲的话说:她至少有以下两点令人不能容忍的缺点:
第一个:缺心眼儿
这一点不是母亲瞎说,我听很多人说过,甚至我父亲也不表示反对。从某种角度说,我也认可这说法。论据如下:
我奶奶没有上过学,不识字,不过认得人民币。她一辈子都很胖,一直很爱吃,也很能吃。她曾向我回忆起年轻时的美好时光,她说,她十几岁时,吃面条吃一大盆呢,人们都说她能吃。她很骄傲很自然地向我说起这些。虽然我完全不认同她骄傲的资本,但却并不像母亲那样反感她。
我奶奶一辈子没有工作过。先靠我爷爷后靠我父亲和母亲养活。但她从不懂得她是这家里的负担。这当然令我母亲很生气。“从不懂得”是最令人生气而又无可奈何的事。当然在“明白”的人眼里,这一定是缺心眼儿。
在可能的情况下,她会完全按照她自发的方式去做事,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儿,所以我生下来,她就不喜欢我。她会选择去照看邻居的男孩儿,然后挣点儿钱藏起来,她又高兴又挣钱,比看我好得多了。后来,因为她“缺心眼儿”,她看孩子挣的钱,却被主人偷走了。我母亲先是咬牙切齿,而后又幸灾乐祸(大概,母亲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吧)。。。
第二个:没人情
这一点我也是基本认同的。
我爷爷去世时,我正在上小学。我奶奶七十八岁。她和爷爷生活了一辈子,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好。但是,那是很真实的,爷爷去世时,她并不悲伤。其实我也不悲伤,我同爷爷一起生活的时间很短,所以没有自发的悲伤。但我记得,那年我十一岁,我还是问过自己,我是不是应该悲伤呢?不过奶奶的确一点儿也不悲伤,她根本不懂这些。我母亲在张罗着家人和同事给爷爷办丧事的时候,我奶奶却在和我们院里像我们一样大的孩子们一起玩扑克牌。她的神情,跟昨天,前天,一年前完全一样。她很胖,想坐邻居小孩儿的马扎,因为那个马扎很舒服,但人家不愿意给她,她就跟那孩子吵了起来。
爷爷去世后的十几年,我一直跟我奶奶住一间屋子,后来结婚搬走,过很长时间才回去一次。她并不想念我,也从不参与我的事情。我所有的同学和朋友,她见了,都说好。人家走了,她立刻就忘。
她的没有人情令我母亲深恶痛觉,当然,她对任何人都是这样。只是,对我父亲要好一些,因为父亲是她的儿子。这是完全发于自然的。
……
我是从小接受母亲熏陶的。虽然我天天跟我奶奶住在一间屋里,但我奶奶是不会懂得争取我的。所以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非常相信我的母亲,于是跟我奶奶很疏离。当然,她也不需要我对她怎么好。
家里有她饱足的饭菜,夏天有凉席,冬天有被褥。她就活得很好了。她总能吃很多,也总是睡得很香。十几年,我都是在她宏亮的鼾声里入睡,上学时,我大声地背书,她大声的打鼾,互不相扰。白天里,她会坐在床边闭着眼睛摇晃着身体,有时还会哼些小曲。我并不关心她,因为她不需要,而我也不需要。
她极少得病,偶有感冒,吃一点儿药,就很快会好。她去世时,已经九十二岁,是在冬至附近的一天。我很久不在家住,只是知道她偶然得了重感冒,没有几天就去世了。邻居们都感叹,这老太太真行啊,九十多了,牙一颗也没有掉,头发只白了一半还不到。去世一个礼拜前,还能吃一大碗面呢……
我是这些年,因为开始去思考一些问题(其实这思考也真是被迫的),才渐渐想起我奶奶的事情的。前一段时间,研究东晋的谢安,他是位少有的以老庄为人生指导的宰相。我忽然发生了一个疑问,于是问我爱人:你说是谢安的境界高,还是我奶奶的境界高呢?倘若谢安知道了我奶奶,会不会认为她很有境界呢?我爱人先是很诧异,而后又认真地思考起来,当然,他完全不能认同我奶奶可以和谢安相提并论。但是,他没什么理由来反驳。最后他说,本来并不存在境界不境界啊。当然他说的是对的,而我问的问题也只是站在一个世俗人的角度来说的。
我觉得我奶奶的一生是很好的。她过得比很多人都快乐,这是我所看到的。当然她没有那个本事去指挥淝水之战。但是,她干嘛要有那个本事呢?有那个本事就好吗?就快乐吗?她已经很快乐了。我想满心老庄的谢安会羡慕她的吧,,,,呵呵,,,,反正我羡慕她,的确羡慕。
正是那一句“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当然这话说出来,也是站在世俗角度,是说给我们这些世俗人听的。不过我们可以通过这个路标,看到远处那不可说出的真理。
呵呵。。人生世间,何为能呢?人生所求,又以何为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