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扬的米字旗下,流光溢彩的伦敦碗中,灯光拼成的孩子笑脸图案,变换成了NHS三个字母缩写。伦敦奥运会的开幕式上,600名医生和护士们载歌载舞,向世界展示当代英国的骄傲:“童话和国家健康服务体系”。
硬场面与软实力的争论,成为这16天以来,媒体特别是微博上火热的讨论主题。
“如果哪位纳税人,在看到如此壮丽和激动人心的情景时无动于衷,那他显然不是爱国者,也不是真正的公民。”这段评论,来自115年之前的英国报纸。
曾几何时,英国人才是真正的“场面专家”。在上一次女王登基60周年的阅舰式上,日不落帝国的战舰一眼望不到边。舰上飘扬的旗帜,一直延伸到天际。1897年的那次庞大集结中,“165艘皇家海军的战舰中,甚至都不需要从本土舰队以外的其他分舰队中抽调一艘。”英国《每日电讯》的记者托马斯•哈丁,如此追忆女王统治万里波涛时的“十全武功”。
“而现在,需要重新定义我们在世界的角色。”开幕式的导演博伊尔这样解释。国力的此消彼长是一个表象,长久以来以物质上进取,经济上扩张为基调的西方文明,是否已经转入一个更加内敛的新阶段?“我们生活在这个国家,并不是为了讨好别人,而是为了安静而有尊严地活着。”这是英国电影《女王》的经典台词。或许当今的英国人眼中,文化、保障和社会建设,同样是由大而强、引以为豪的成就。
童话背后的角力
覆盖全民、按需分配、由国家税收支持,雇佣了150多万医护人员——这样的医疗体系,听上去确实像个童话。作为工业革命发源地,英国也最早面对了养老、失业和疾病等严峻的社会问题。
老有所养、病有所医,二战后国民保险与国家健康服务,构成了英国福利体系的两大支柱。按经合组织和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其人均医疗费用仅是美国的三分之一;在健康公平性方面,还超过了一向以“平等博爱”为豪的法国。
“不同政策模式的背后,一直是思潮的角力。”李玲是北京大学教授,长年研究医疗改革。在医疗政策上,开始是德国于1883年领先一步,其所实施医疗保险制度,被后世称为“俾斯麦模式”。
而到了1942年,与英国在二战中对峙的德国正如日中天。一年前闪击苏联的势如破竹,让希特勒预期第二次世界大战将在1945年结束。为了鼓舞士气,他的想法包括将柏林重建为宏伟的世界之都“日耳曼尼亚”。
此时的英国,则公布了一份由贝弗里奇爵士主持撰写的报告。这份称为《贝弗里奇报告》的纲领,被后世称为资本主义改良,走向福利国家的宪章。“它解除了英国民众在健康方面的后顾之忧。”李玲这样评价其历史贡献,“不仅给了战争中苦苦支撑的英国人以希望,还为战后的重建奠定了基础。”英国上世纪50到60年代的经济繁荣,靠的不仅仅是美国的“马歇尔计划”援助。“如果没有健康的人,援助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观念的轮回
“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老先生在黑板上列了17项经济与治理指标,逐一对比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体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李扬,这样回忆老师宋承先最得意的一堂课。“还有我的博士导师王传纶,他在当年求学时,选择的是英国的格拉斯哥大学。”这座亚当•斯密的母校,到1949年时,已经成为社会主义思潮的重镇。
资本主义,或者说亚当•斯密所说的“商业社会”,一直在发生着剧烈的改变。“反思靠的却是几次危机,一次比一次严重。两次世界大战,几乎搞得家破人亡。”按李扬的梳理,经济史的背后其实是思想史。涉及政府与市场,发展与治理,是反思推动着改良。
“一个社会的观念,大约每隔二十年左右就会出现一次较大的转变。有的阶段,社会时尚是思想和政治;而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又沉湎于财富的追逐。”中国社科院的研究员何帆,专业是世界经济与政治。“今后随着中国经济增长的平缓,可能会从埋头做蛋糕的时代,转变为关心分蛋糕的时代。”
几乎是作为印证,近两年来,中国大陆的各类“思想库”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涉及经济理念和公共政策的讨论,开始从学术界、业界更多地走向大众。“政府派”和“市场派”经济学家之间的争辩,从传统的公共舆论一直延伸到“粉丝们”的微博。在北京,各类思想性主题的读书会明显活跃起来,场地纷纷从最初的会所扩到更大的报告厅。为了缓解挤破头的问题,最近的流行规则,是在微博上进行答题报名抽签。
科技也深刻改变着当今世界。伦敦奥运开幕式的表演中,两位青年男女通过社交网络相识相恋。此时万维网的发明人蒂姆•伯纳斯李,敲击出一句话:“为了每一个人”。其后的15天里,中国的社交网站上也经历了一轮的喧嚣,年轻人们相互测试:“你对伦敦奥运上的种种争议怎么看?”从体育判罚争论到各种公共话题,或大或小,其实都与中国崛起与社会转型有所联系。“价值观不同的人怎么能谈好恋爱,走到一起?”调侃的背后,透射出一个社会寻求共识的过程中,观点与思潮间的相互竞争。
世界性的反思
不单是中国如此。金融危机和衰退的世界背景下,西方各界也在进行着激烈的争论。现有各派学说不仅对这轮危机的爆发缺乏预见,其后的政策应对也乏善可陈。主流经济学家不仅几次误判“复苏的绿芽”,也无法解释很多新出现的困局,比如为何会是“缓慢而没有就业的复苏”。
“答案是强健的经济需要聪明的政府,”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在新书中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书名在英文中一语双关:“重振就业、重回正轨”。
克林顿在书中写到:“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一味反对政府履行角色,可以使美国在21世纪取得成功。这一意识形态的基础在于‘个人理性、责任自负’的理念,而非‘同舟共济,携手并进’。”
他批评了关于“政府还是市场”僵化的意识观念斗争,认为其严重分散了社会的注意力。只有私营部门与明智政府之间通力合作,使所有人之间分享机会、分担责任,才能使美国恢复繁荣与进步。
在其新书出版之前几个月,也有一批经济学家聚首于美国新罕布什尔州的“布雷顿森林公园”。
67年前这里进行的一次会议,奠定了二战后国际经济体系的基础,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应运而生。此时,这些经济学家在“新经济思维研究所”号召下,就各国对金融危机的应对进行了回顾。而这个智库的发起人,是当年曾在欧亚翻云覆雨的“金融大鳄”乔治•索罗斯。
他坚信,“要改变经济,必须改变教学课程。”经由《凯恩斯传》作者罗伯特•斯基德尔斯基建议,其智库成立了经济学课程委员会,希望“对大学经济学教育进行大规模革新,以培养新经济思维”。对现状的调查结果是,目前美国大学的初级或中级经济学课程,大多选定的是格里高利•曼昆的教材。后者不到30 岁就成为哈佛大学教授,曾担任克林顿之后小布什政府的经济顾问。
年轻人们直接付诸了行动。2011年11月2日,约70名学生起身离开曼昆此前火爆一时的“经济学十讲”课堂,以“罢课”表达他们“对于这门导论课程中根深蒂固偏见”的不满。他们发出公开信表示:“如果哈佛不能使学生们具备更广博与更具批判性的思考,他们的行为将会危及全球金融体系。”作为呼应,一周后“占领华尔街”的抗议者走进大学,打出了“占领哈佛”的横幅。
发源地的辩论
“经济学家和政治哲学家的思想,正确也罢,错误也罢,其力量之大常人往往认识不足。事实上,统治这个世界的除了思想几无他物。那些相信自己能够远离任何智识影响的实务者,自己常常就是某个已故经济学家思想的奴隶。”英国经济学大师约翰•梅纳德•凯恩斯曾这样提醒。要进一步理解观念碰撞背后的思潮源流,需要回到现代经济学的发源地英国。
回到那份影响历史的《贝弗里奇报告》。赢得二战后,战功赫赫的邱吉尔却未能连任。他在1945的大选中,被高举福利国家政策的克莱门特•艾德礼击败,英国工党50年来首次以多数执政。此后从贝弗里奇到凯恩斯的思潮,支配着英国战后社会保障、全民就业等大政方针,被称为“战后共识”。
在克莱门特•艾德礼的背后,是一个有百年历史思想流派:“费边社会主义”。作为英国工党的重要创始力量,他们以对抗汉尼拔的古罗马名将费边命名,信奉渐进改良。代表人物中,包括了中国人所熟悉的作家乔治•萧伯纳和哲学家伯特兰•罗素等等。
就是这批人,1895年创立了“思想库”伦敦政治与经济学院(LSE),推动以科学方法研究经济社会问题。这座坐落于大英博物馆旁,没有围墙的大学,在20世纪迅速崛起,成为比肩牛津和剑桥的社科顶级名校。
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正是伦敦政经和剑桥学派的辩论和交融,影响着二十世纪的主要经济政治思潮:凯恩斯主义、社会主义与新古典学派、新自由主义。或者可以非常粗略地概括为,政府与市场的永恒争论。
一条脉络,大致从凯恩斯,到拉斯基,再到吉登斯。
凯恩斯一反新古典学派自由放任学说,认为政府应积极扮演经济舵手的角色,透过财政与货币政策来对抗衰退萧条。而在20世纪前叶那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大论战中,哈罗德•拉斯基是哈耶克主要的辩论对手,他的社会主义理论,影响了许多发展中国家的政治选择。到了90年代的安东尼•吉登斯,他曾任英国首相托尼•布莱尔的幕僚,创新地阐述了自由放任和福利国家之间的“第三条道路”,并帮助工党在野18年后重新赢得大选。
而另一条脉络,则源于“剑桥学派”的阿尔弗莱德•马歇尔,他开创了后来被不断发展的“新古典经济学”。而后上世纪50年代,哈耶克告别伦敦政经,前往芝加哥大学,其所成立的“朝圣山协会”复兴了新自由主义。随着来自伦敦政经的罗纳德•科斯、西奥多•舒尔茨等人辗转汇集芝加哥大学,直到米尔顿•弗里德曼的横空出世,芝加哥学派终于在60年代成为自由主义的思想圣地。
芝加哥的男孩
如果自由主义是个宗教的话,芝加哥大学就是其圣地麦加。如今虽然弗里德曼教授已辞世,但诺奖得主加里•贝克尔和罗伯特•卢卡斯等还在执掌着大旗。不久前,他们带领400位经济学家联署,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米特•罗姆尼的经济主张背书造势。
此时经济学研究的重镇也从英国转移到了美国,这根源于世界经济版图的变化。在二战结束以后,美国的GDP曾占到全世界的一半。国内“自由派”经济学家如果要引经据典的话,出处大致不超过这里;而芝加哥的影响,其实遍及全世界。
1953年,智利首都圣地亚哥。
美国国际合作署的智利部主任帕特森,与芝加哥大学经济系主任西奥多•舒尔兹拟定了一项培训计划。此前这里是“粉红经济学家们”提倡政府主导的大本营,实行的是“结构主义”产业政策:政府谋求建立自主产业,进行“进口替代”,以改变仅仅依靠矿产出口、从发达国家换取工业制成品的局面。
得益于福特基金会的资助,大批智利学子得以去芝加哥朝圣。而70年代陆续学成归国的他们,担任了财政部长或中央银行行长等要职,被称为“芝加哥男孩”。此时思潮的风尚变成了新自由主义:国企私有化,削减公共开支,废除对国内市场的保护政策,对外国贸易和投资开放。除了汇率政策,这和20年后在苏联和东欧施行的“休克疗法”、“华盛顿共识”如出一辙。
结果事与愿违。1976至1983年,智利破产企业增加了7倍,失业率达30%,特别是金融政策的失误,导致国家要用80%的出口收入偿债。其实智利在1971年人均GDP就突破了1000美元,进入了中等收入国家行列。之后则在这个梯队里呆了近30年,成为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典范”。“直到今天,其引以为豪的新产业,包括‘赶超挪威’的三文鱼和‘来自新世界’的葡萄酒,基本上是在70年代以前那些政府主导建立的产业。”林毅夫虽然也毕业于芝加哥,但对于这些教训的研究反思,让他开始重新思考发展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