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献给我的伟人——维克多雨果及所有在世的未泯的孩子
他们还在睡觉,仁慈的圣母啊!上帝的手把他们还给我,地狱的手又把他们抢走了。我走了那么多路!那是我的孩子,是我用奶汁养大的!我还以为我好可怜,找不到他们了!可怜可怜我吧!我要我的孩子,我不能没有我的孩子!可他们又在火里!你们看看我两只可怜的脚,脚上到处是血。救救他们!既然这里还有人却看着几个可怜的孩子这样被活活烧死,这怎么可能呢!救命啊!抓凶手啊!
————《九三年》
他奔跑,朝风而奔跑;他流泪,向大地流泪;他哭泣,为心灵而哭泣。
奔跑,跑到尽头;尽头,尽头在哪;尽头,这就是家;家,家在飘零。何处爱在徘徊;何处,光在照耀;何处,炭在燃烧;何处,爱满得就要溢出。
浪,排开颠荡的船;人生,散落着爱的碎片。这琉璃般的华丽,但又不堪一击的爱;一瞬间,瓦解的是整个世界;一个支离破碎的天国,谁还肯要这碎片。可他要,他在奢求;他说这叫奢侈,这他配不上;他依旧流浪,于是他习惯了行走;接着智人习惯了陆地,他开始奔跑;他奔跑着寻找,寻找什么是爱。
他想过,想过死亡,想到憔悴,可一种声音,一种精神令他放下了这颤动的手;他想过,想过逃避,想过终日颓废在这永远安静的角落,在默然的消耗中忘却一切。可是,后来,他发现,他错了。他发现自己无法面对,更无法忘却这一切。死亡,是多么简单;而生存,又是多么艰难。
他择生但绝不择死,即使这生命不为他自己而活。但他必须活下去,活下去为了已死的人。只要活着便存在着希望,但如果死了就一无所有。即使死较活来之易,但只要他还有信仰,他还有去爱人的生存的权力,他便得好好地活着。
这消瘦的脸颊原本是天使的圣容,这蓬头的垢面原本是橄榄枝下飘逸的卷发,这因世故而僵化的表情原本是悲天悯人的慈爱的化身,这因肮脏而凸显的阴影原本是天堂神圣的曙光,这因欲哭无泪而微微龛动的嘴唇原本正传播着谆谆的教化。
寒冷塑造了他强硬的外表,饥饿酿成了他空空如也的脏腑,干燥过早的在这玉体的冰霜刻下了岁月的划痕,阴潮的糜烂又将疾病播种于这落难的天使。
天使为了救世,而下到了凡间。可人间并不在乎这天外的访客,蛮族将文明的传递视为野蛮的入侵。理性攻克了这感性的城墙,无数的灵魂越过了这物质的壕沟,愚昧最后的防线被一举击破,文明的骑兵已兵临城下,麻木只得死守这残垣的壁垒,血腥的屠杀是在所难免的,可难就难在这剖人胸腹的凶器却是育人心智的福音,用精神的饱满去征服物质的虚漠,用博爱去感化世人的无情。
这孩子是黎明的曙光,整个人世就是这无尽的黑暗。黑暗将光明吞没,从光明中来又到光明中去。
胜利可以给以士气的大振,但这短暂的胜利却是螳臂当车的挑衅。他原本就是霸世的独尊,怎能消受得起这弱者的闷气?
天使下到了人间,圣光净化了愚人;却也正因为他的圣洁,竟受到群污狠命的围攻。
如今的天使早已堕为无助的凡人,如今的光明早已被这黑色的阴影掩盖。炯炯的目光却早已失色,光明的信条却早已歪曲。他有恨,恨之入骨,但强恨似爱;他妒世,妒自己的无能,却仍在尝试着救赎世人之无情。他无助但从不呻吟,他感伤但从不流泪。
他把呻吟留给心灵的谴责,他把泪水洒向心脏的滴血。
世俗的暖意容他不下,他便只能孤身委于阴暗的死角;人类的社会把这失爱的人拒之于千里之外,他便只能出没于群兽的荒蛮之地。
他饥饿,可只有狗能理解;他想哭,却没人揩去他的泪水。他伴守着无尽的黑夜,他期望着不再有的黎明。他想哭,可泪哭干了;他想笑,可笑却没有了。他只会抽搐,他只能冷笑。
他的周身是社会的巨大,他的内在是人心的孤寂。周身是外患,内在是近忧。
这是一场人性与血性僵持的战役,这是坦荡荡的君子直面于长戚戚的小人的对峙,这是有限的光明应对无限的黑暗的突围,这是以强悍的灵魂来抗击弱肉的身躯,这是以精神博大的后盾以对物质众数的长矛,这是文明对野蛮末日的审判,可这光明的肃清是否值得牺牲这可怜的孩子?是否非得让这既无辜又无知的儿童先行殉道?是否非得让这真理的苦行僧受这物质与精神双重的窘境?是否先得将耶稣钉死方可赦了人的罪?是否这生命的芬芳就必得因乱世而过早凋谢?是否他就不该有活着的那一刻,否则也不该有如此痛人的悲剧。
孩子泣不成声,却仍哭告着无助。他活着,寄居于别人的屋檐之下;他死了,只能无端地望着死神的凌迟。他有双手,却是稚嫩的玉臂;这双手宥恕了世人的罪责,却无法给以自己无私的恩典。饱食之后方才劳作,饥寒之下却炼就了铮铮铁骨。既然这软弱无力的手不能因劳动而偿于自己食物,那么就只能利用这弱势的优势去托钵乞以人世的同情。
孩子无罪,但却是整个人世满淫的负罪人;孩子无辜,却是整个人类厄运的受难者。
这天煞的孤星,注定是沉默一世终了的叹息。
他一无所有,却又无所不有。他两手空空,却又有着无尽的财富。社会是他的宝库,这里有满世乱弃的富藏。他在霉烂中寻找充饥的食物,他在破败中寻找乱麻的蔽体,他在世风日下中寻找着良知的阴蔽,他在宿命的风暴中寻找人心的港湾。
他一无所有,就无所顾虑。他以这肉躯作为赌本,他下定了存活的赌注,他押上了自己,对无尽的黑暗。他在赌什么?他赌自己能活下去。而社会则相反,他巴不得这无用的只靠社会救济而活着的孩子立马就死。
可他偏不,他要活下来。首先他要食物,可他没有,他便盯上了被奢侈遗弃的废渣;其次他要保暖,但他同样没有,尸骨未寒的破布便给以他人性的温暖。他要活于蔽日的阴影中,他便留以恶臭满污的蓬松的乱发;他干渴他要水喝,可人世却尽抛以最刻薄的唾弃来润泽他。
火啃咬着他,水将他冰冻,干渴使他发热,风撕裂了他的衣服,饥饿折磨着他的胃,种种的困顿剥削着他的神志。这令人精疲力竭的一切,他只有承受着他的压迫。这重重的困阻,这滔滔的世流。无声,无边,看上去好似命运造就的随意性,却又被如此粗暴的聚合在一起。阴暗的力量纠集在一起,却只将他团团围住。他觉得他们决意要将其扼杀,这就像冰山要将漂砾碾碎一样。
他孤立无援,被遗弃,在遭受折磨,遭受摧残,被人漠视。
他白天饥渴,夜里寒冷,伤痕累累,衣衫褴褛,破布片紧贴着化了脓的伤口。
他身无完衣,体无完肤,手开裂了,脚淌着血,四肢消瘦,面色灰白,而他的眼中却燃烧着火焰。
在那璀璨的火焰里,闪烁着分明可见的坚强。
但这坚强的外表下,却流着将要崩溃的山洪。
面对着野蛮的自然的暴戾行径,人在肉体上的确显得渺小。而这渺小却臻于精神上的伟大。饱受着人世的沧桑,却从未向命运低头。肉体已难以坚持,精神却仍死不服输,由此产生了无尽的力量。
有了忍耐的力量,却终究还是无法抗击这世命的压迫。
他们只能流浪,居无定所便是他们的宿命。没人爱他们,更没人值得他们爱。他们既不爱人,却也不恨人。整个巨大的世流嘲笑他们,那个更大的自然正冲击着他们。他们没有爱,可谁说他们不需要爱更无权去爱。既然人和自然都抛弃了他们,那么他便只能将爱付诸于同为弃物的同类——他们不爱任何人,人不值得他们爱。
狗是最忠实的朋友,猫是最衷情的恋人。
同样是因人世的无情而背弃,更同样能领会彼此的哀痛。这相处久而久之便有了默契,但这同类共通的理解却叫人想哭。弃婴的朋友是弃兽,人的后裔却混迹于蛮荒之中。整个社会的压迫使这本不相容的对象和谐并存,这是反文明的人与兽的同盟军。这是人为取代天命而就的自然最后的防线,这是由一群本就怯懦的弱势不谋而合的反扑。
一方饥饿,一方就补给食物;一方寒冷,一方就将体温慷慨馈赠;一方哀鸣,一方就同以悲泣;一方受难,一方就挺身而赴。
于是无助者不再呻吟,冰冻者不再颤抖,痛哭者不再掉泪,人在兽的影子中找到了同样的不幸,兽在人的抚慰下找到了原始的天堂。
社会要排除这寄生的肉蛆,他的存在必须受迫。可没了这腐生的饕餮,这世间的一切迟早会濒于溃烂。正是因为这流浪的群体,社会才不至于崩圮。
人类生而受天物的压迫,可现在是人在压榨人。
白天他们奔波于辘辘的饥肠,夜晚他们在暮色下思考。白天他们是凡人,夜晚他们是哲学家。
黑暗的压力弥漫着不安的惶恐,黑暗的天顶深邃的难以形容。
它是一片漆黑,无法穿透;然而一种为人们所不知的黯淡的光亮同黑暗交织在一起,那化为粉末的光亮,是光的一粒种子?抑或光的灰烬?千百万把火炬,全都黯然无光;一团神秘的光点,光亮如灰尘般发散,就像一束升腾而遭到阻止的火花,漩涡般的混沌,坟墓般的死寂,疑问张开一处深渊,谜团忽沉忽现起的面目,无限藏匿在黑暗的面具之后,这种叠合压迫着人类。
人们望着黑暗,深感到自己的弱小。黑暗的天穹,仿佛一个盲人。面对着黑暗,就像直面于无极。人在挣扎,恨不得消失。人们总想逃避这一未知的丑恶形象,自问这是什么;人们会战栗,屈服继而迷惘。
夜是宁静的吗?它是黑暗之本。它是动荡的吗?它是烟雾之源。无限既隐又现,它禁止我们探索,只准我们猜测。难以计数的光点使这无边的黑暗愈加黑暗。触碰这些光点,不啻是一种可怕的挑战。那是在绝对中相对的标志,是在无距离的空间中距离的标志,是无可复加的,更勿庸置疑的,但却真实存在的深渊的最低点。一个闪烁着的微小渺茫的亮点,然后又是一个,另一个,再一个;它难以察觉,却无比巨大。那亮点是个焦点,那焦点是一颗星星,那星星是个太阳,那太阳是个宇宙,可这宇宙什么也不是。在无限面前,所有的数字都毫无意义。
凝视天穹,会产生一种升华的现象;灵魂因惊恐而变得伟大。
黑暗浑然一体,恐惧由此而生。它深奥莫测,却又使人惊骇。它整个儿压迫我们的精神,让我们不敢有抵抗的念头。它那么复杂,迫使我们惊恐的窥伺四周。面对着这整体,人们只有屈服;面对多样性,又产生了疑问。黑暗的单一性中包含了多样性。神秘的多样性,物质中可看到,精神中可感悟到。于是产生了寂静,寂静又引起了人们的窥探。
夜的黑暗充满迷乱,死寂却又四伏着危急。谁陷进去,便难以脱身。再没有比黑暗的探索更复杂,那是一种抹杀行为的探究。不确定导致不可知,不可知却更具诱惑。在这片广阔的无法界定的空间里,宇宙万物全面显现,不是为了视觉而是为了智慧;不可见的东西成了幻想,这就是黑暗。
黑暗是不可分割的,却又是抽离于物质之上的虚无。人心之上盘踞着一种黑色的势力,人被这种不可捉摸的力量整个的压垮了。
人在黑暗中,注视着,倾听着。
黑暗是一种深渊,这世界仿佛是无尽的深渊。一滴水便是一个世界,整个微观的生态。巨大的腐败由于局部的氧化,整个溃烂却出于细菌的繁殖。渺小产生巨观,微观也在展现着自己的宏观。
有多少所谓的已揭示的秘密,仍旧是那么深奥,众说纷纭,含糊不清,因为自身的繁杂而变得不可理解,成了一堆不明所以的抽象!黑暗是沉默,但这种沉默道出了一切。一个共同的声音庄重的迸脱而出:命,命,命是一种不可再被压缩的概念。它存在于人的意念当中,这个概念,被黑暗充分所证明着。混乱遍布其余一切现象,这便是巨大的内在性。各种力量达成不可言喻的默契,其表现就在这始终维系着黑暗的平衡。宇宙悬挂在空中,永不坠落;无限而永恒的运动,安然无恙。人类加入了这一运动,在运动中受到震荡;这便叫做命运,命运从何处开始?自然又在何处终结?宇宙的齿轮继续它们无动于衷的转动,不随人的意志而转移。人听凭这黑暗的支配,却又无处遁形。人被卷进转动这齿轮之中,成为未知世界的一部分。人感觉到内心的未知和体外的未知神秘相处。这是死亡庄严的宣告。这是怎样一种痛苦,又是怎样一种欢乐啊!与无限相系,通过这种联系而获得不可或缺的永恒,谁知道呢?永恒是能存在的;在生命的洪流升起的奔腾中,却又感觉到了“自我”不可灭的坚强意志!望着星辰,“自我”在说道:我跟你一样是个生灵!看看黑暗,“自我”又在说道:我跟你一样同是个人深渊。
这异乎寻常的一切,便是黑夜。
这一切,再加上孤独,重重压着这苍天下的孩子。
这一切,他是否明白?不。
他是否感觉?是的。
孩子——爱的召唤
他先是失去了父爱,而后便是他的生母。继而在孤独的对峙中,他失去了整个社会的爱。
他蹒跚地挪移着自己的残躯,他拖着久病的重负却仍浪迹于天涯。他始终在寻找,可他始终未曾找到。他在流浪,可只要在现实中他就注定流浪;他在希求,可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注定会一再的失去。从无得到,尽是无期的期盼。整个社会都在驱逐这不堪的群体,整个人世都抛以鄙夷的唾弃。
这步履是浪迹,这举足是维艰,这前世是呻吟,这后世是遗忘。死亡磨灭了人世对有生之物的摧残,但永存于世的灵魂将是这现世世界的最好的佐证。
流浪,这是整个社会的弃婴的集群,他们是因同样的不幸而维系在一起的巨大的不幸,这是一帮由残疾、贫穷、忿恨组成的社会的大军,他们是被社会抛弃的群体的集合。他们被人世所荒置,没身于这暗黑的角落中。黑暗即是光明的阴影,仿佛这人性的光明便是现实黑暗的投影。
如今光明废弃了他,他们只得委身于这黑暗之中,他们是游荡于天地之间的恶臭,他们是人性未泯的天使 。他们的恨灰积如高巅,他们的博爱深似浩海。他们是社会潮流的产物,他们是人心向背的血证。他们靠着社会的废渣充饥,整个社会没落的天幕便是他们的温床。
他们会在熟睡中因寒冷而死去,他们那于死亡的旧茧蝉蜕而出的新生。他们生自是不幸的人,可不幸造就了他们的幸福。他们的宿命至死无法僭越地狱的殉难,但在这黑暗中冉冉而升的却上天堂的极光。
社会是他的生母,但这生母无情的遗弃了自己十月怀胎的亲子。世俗是他的养母,底层的尘埃却无私地接纳了他。他的养母是狼,而他却是人。狼却抚养着人的后裔,圣洁却与血腥为伍;他们有着迥异的本质,却因为人类的抛弃而相互联系。一方是兽,一方是人。一方是绝对的感性,一方是绝对的理性。一方是完型的自然,一方是雏形的人类。
虽然这白天是辘辘的饥肠,夜晚是瑟瑟的寒风。这饥饿磨人心智,这寒冷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