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的相关论述,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经济解释:无交易费用 不会有市场
广义上,交易费用是鲁宾逊的一人世界不可能有的费用。这定义是我在一九六九年提出来的:没有人反对过,但引用的人不多。(一九九八年佛利民读到我重提这定义时,来信叫好。)……今天的香港,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国民收入应该是交易费用了。
虽然这两段话高斯与阿罗(K.Arrow)都认为重要,但发表后十九年,其影响近于零。我的意思是说,完全没有交易费用,不会有市场;市场的存在是因为有交易费用而起的。 ]
第一节:什么是交易费用?
我本来打算在卷三分析制度的选择时才开门见山地分析交易费用(transaction costs)的,因为这项局限与制度的选择有最大的关连。我们介绍了利息与成本等理念,要转向分析市场供求的现象了。然而,市场本身是一种制度,没有交易费用是不会存在的。在一九八二年我发表的《中国会走向资本主义的道路吗?》(Will China Go Capitalist?)那本小书里,有两段话是这样说的:
「在没有交易费用的情况下,不同的产权结构或不同的经济制度,是不会对资源使用造成影响的。在没有交易费用的情况下,私有产权固然会带来高斯所描述的情况:资源使用达到最高的价值。但在另一个极端──没有业主的公有产权──「局限下取利」的行为也会令资源使用达到同样的效果。这是因为在原则上,生产和消费是不需要透过市场才能进行的;原则上,在没有交易费用的情况下,完全没有市场和一个运作灵活的市场的效果,是完全没有分别的。
「假若一切广义上的交易费用确是零的话,就等于说消费者的意愿不需任何费用便能显现出来;拍卖人和监察者可以免费收集及传播一切生产及消费的讯息;工人及其他的生产要素完全遵照消费者的意旨生产。至于工人(消费者)的收入,则可由一个仲裁者免费地依照工人的边际生产力、资源的租值分配,及其他有效率的准则,加以决定。这样推理,没有市场价格也可以达到高斯提出的结局。」
虽然这两段话高斯与阿罗(K.Arrow)都认为重要,但发表后十九年,其影响近于零。我的意思是说,完全没有交易费用,不会有市场;市场的存在是因为有交易费用而起的。这观点把传统的分析打上一个大问号。传统论市场,一般是或明或暗地假设交易费用是零;要是市场的运作失灵,传统就或明或暗地把交易费用加进去。但没有交易费用,怎会有市场呢?市场的存在是因为哪些交易费用而起的?市场运作失灵,有关的交易费用是些什么?这些不是浅问题,是后话,按下不表。
广义上,交易费用是鲁宾逊的一人世界不可能有的费用。这定义是我在一九六九年提出来的:没有人反对过,但引用的人不多。(一九九八年佛利民读到我重提这定义时,来信叫好。)这定义很广泛,因为在一人世界中不可能有商人、律师、法庭、银行、公安、经纪、经理、公务员等。这些行业都是因为交易费用的存在而存在,而这些行业的收入都是交易费用。今天的香港,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国民收入应该是交易费用了。
一人世界没有交易费用,这些费用是在多人的社会才出现的。多人的社会有人与人之间的竞争,要决定竞争的胜负准则,制度就出现了。从广义的角度看,制度是因为有交易费用而产生的,所以交易费用应该称为制度费用(institutional costs)。这一点,高斯是同意的。但「交易费用」一词是高斯在一九三七年首先提出来的,其后在一九六○年的一篇后来变得家喻户晓的鸿文中,他旧词重提。落地生根,要改也改不了。
问题是,好些制度费用──交易费用──与明显或直接的交易扯不上关系。例如中国在文革期间,男女老幼天天拿《毛语录》背诵,付出的时间费用奇高,在一人世界是不会出现的,算是交易费用,但究竟是在作什么交易就不明显了。又例如,我家的大门装了锁,是防盗的,其费用在一人世界也不会存在,应该作为交易费用看,但交易也是不明显的。
无可置疑,广义的交易费用(制度费用)很庞大,若处理得恰当,经济理论的解释力会暴升。这是为什么我认为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是经济学的黄金时代。在这之前,新古典经济学的理论虽然精彩,但有时暗地里假设交易费用不存在,有时暗地里假设交易费用高不可攀,而有时关于交易费用的什么假设也没有。这种拖泥带水的做法,不仅把可取的理论自废武功,而若明显地把交易费用的存在或不存在说出来,大有名堂的理论可能变得互相矛盾,溃不成军。
例如,你说假设市场没有交易费用(说清楚了),我问:没有交易费用怎会有市场呢?你怎样答我?又例如,分析华若斯(L.Walras1834-1910)的一般均衡理论的学者,都假设交易费用是零(说清楚了),而又假设物品的数量是N,相对价格是N减一。我问:没有交易费用,物品的数量(N)是怎样决定的?你怎样答我?再例如,在卷一我说过,传统的垄断者订价分析是胡说八道。我的理由,是这订价有传统所说的浪费。我问:如果没有交易费用,垄断订价怎会有浪费的?你立刻改口,说有交易费用,所以有浪费,那我就问:是怎样的交易费用促成这浪费呢?
且让我们从鲁宾逊的一人世界说起吧。经济学课本说一人世界可能有无效率的情况。怎么可能呢?无效率在一人世界是不可能想像到的事。鲁宾逊不懂农植,大好的农地种不出产品来,是知识的局限所致,何无效率之有?鲁宾逊走路不小心,跌断了腿,不能工作,坐以待毙,但那是「不小心」的局限,何无效率之有?无知、愚蠢、迷信、飞来横祸等,都是局限。在局限下争取个人利益极大化的假设下,我们怎样想也想不出一人世界会有无效率这回事。若想得出来,要不是指出的局限不够,就是逻辑有矛盾。
重要的是:交换不一定需要市场。
让我们复古吧。在中国旧礼教的社会中,农业为主,专业生产没有今天那样重要。一家之内,父亲或某长者决定成员的物品分配。专业生产是有的:农植的农植,织布的织布,家务的家务,产品由长者分配,是一种交换形式。然而,在这旧家庭内,分配的准则不单是按每个成员的边际产值,而是边际产值加上不同辈分的权利划分。要维护一个家庭的权利结构,礼教划定长子比次子有较大的权利,男重于女,老婆胜妾侍等等。过年过节,拜祖先分猪肉的排列礼节是辈分划分的通告。是好是坏,这样的家庭存在了几千年。一家之内有交换,但没有市场。家与家之间是有市场的,但对人民生活的决定性远不如今天那样重要。
离开了家庭内的专业生产而交换,也不一定需要市场。回顾三、四十年前的中国,其结构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家庭。毛主席是一家之长,干部有等级权利划分,人民由中央或地区政府分派专业工作,其所获的分配由政府按等级权利及其他准则决定。原则上,这些准则可以与市场的准则(私有产权与边际产值)有同样的效率,甚或胜之。政府分派专业与分配产品也是一种交换,在原则上其效果可以与市场的相同。我说过了,如果所有交易费用是零的话,有没有产权制度没有关系,有没有市场也没有关系。
问题是,真实世界是有交易费用的。市场的形成(或任何制度的形成)是因为有交易费用而起。我们于是要问:市场引导的交易费用与中央领导的交易费用有什么分别?哪方面是比较高或比较低呢?
天生下来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要有不同的权利划分。市场以私产划分权利,毛主席的中国以等级划分权利,二者的权利划分与保障的交易费用孰高孰低呢?这是个很困难的问题,我没有答案!私有产权的界定与保障,费用相当高,单看今天香港或美国等地的司法(包括律师)费用就非常可观了。四十年前的中国,法律的费用很低,但有较大的政治费用:权力斗争的费用,背诵《毛语录》的费用等。这些也非常可观,也是界定与保障权利的费用。
以下的几个结论是可靠的:
(一)市场的形成,是为了减低讯息费用。但因为人的自私与无知,这些费用永远不是零。「完善」的市场永远不存在,但因为交易(包括讯息)费用无可避免,是局限,「无效率」的概念不能自圆其说。市场是一种制度,跟其他制度一样,没有交易费用不会形成。不同的制度有不同的经济效率,但这只是因为交易费用的局限条件不同,效率的排列不可以从「有」或「无」的角度看。
(二)私有产权与政府领导是合不起来的。私产一定要有自由转让权,这就是在产权的局限下有选择其使用的权利。不是因为没有私产所以要政府领导,而是政府要领导就要废除私产。但产权的界定与保障有不同的程度;政府的策划有不同的层次。那所谓混合经济(mixed economy)是常见的不伦不类的例子。
(三)中国旧家庭的没落可不是因为旧文化或旧礼教先有改变,而是因为工业的兴起促使专业与市场的扩大。中国老早就有私有产权,但在旧家庭中,产权主要是在长者之手,后辈的以礼教排列权利。农业为主的社会,以旧家庭为基础的市场主要是家与家之间。
工业兴起,专业增加,子女要离家工作,个别子女逐渐变为私产的拥有者。市场的范围扩大了。旧家庭变得不合时宜而遭淘汰,迫使我们的旧礼教成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