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推理小说]湿棉袄

突然响起一阵清悠的洞箫曲，师傅一愣，而吴耐则手忙脚乱起来，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对师傅歉意地笑笑，跑到屋外接电话。

原来周莺已到茶馆外了。吴耐回到门口，对师傅说：“我老婆来了，师傅您等我一会儿，我把她领来也来听听课”。师傅说：“太晚了，我也该下班了。你回去与你太太商量一下，毕竟这是家中的大事体啊……”。

吴耐走进屋内，摸出口袋里还剩下的两张大票要放到黑匣子中，师傅急忙拦住，说：“谢谢谢谢，今天的生意两不亏欠，这样顶好咧。以后有什么事情，阿拉下次再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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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9月9日



第二天，吴耐早早地坐到了电脑前，翻看了各大网上的财经新闻，感觉不到有什么令人鼓舞的消息。

九点半，中国石油微跌开盘11.35元，吴耐看了一下，就以市价委托将手中的八万股悉数抛售，成交价为11.44元。

吴耐随后把在证券公司的资金帐户里的钱留下五千元后，总共九十多万元，统统划到了卡里。

正在他想去银行的当儿，手机响了，他一看，是“铜”来电。

这位“铜”，好象是个小姑娘，是一家期货经纪公司的职员，大概是从企业名录里找到了吴耐的电话，隔三差五地打电话邀吴耐参加金属铜的期货交易。因为声音好听，吴耐就将她的号码存入手机，她来电了，吴耐在应付中就借机逗逗乐，解解闷儿，但对是否参加她公司的游戏从来都含糊其辞，这既因为他对期货交易心存疑虑，也因为厂里用铜量并不大，做“铜”所建议的“海琴”（Hedging，套期保值或叫对冲交易）好象没什么意义。

但是吴耐今天没心情，他掐了电话。

不料，当他刚坐上宝来时，“铜”的电话又来了，他只得接听，没好气地：喂……

电话里传来甜美的声音：“吴老板，今天只打扰您三分钟：您应该知道今年的铜价跌得蛮厉害了吧？”

“嗯”。

那“铜”如照本宣科似地说：“我们公司综合各方面的信息以及对LME三月铜的走势分析，认为上期所的主力品种CU0811及后续的CU0812、CU0901等，均将面临较大级别的反弹，并且不排除有反转的可能。所以，我们公司建议，无论从投资角度还是从套期保值角度，客户应该在此变盘之前，抓住机会。吴老板，生意惠顾点嘛，吴老板……”。

这最后一句，竟透出几分娇滴滴的语气来，吴耐的心莫明其妙地跳了一下，嘴上还是带着不耐烦：“嗯，我晓得咧。”

电话那头不依不饶地追问：“吴老板，那您什么时候来我们公司啊？”

“来时先找你，可以了吧？”

“谢谢吴老板。可别让我的脖子等得象鹅一样哦……”。

吴耐忍不住笑出声来：“好的，‘曲项’小姐。”

电话那头抗议道：“吴老板，您总不记我的名字，我姓向，叫……”，

“噢，我想起来了，——‘向天歌’小姐，哈哈”。吴耐不顾电话里的抗议，挂了。

根据昨夜与周莺商量的，今天他俩先去找找周莺的在工商银行里的同学，而工商银行也正好是他们的按揭贷款银行。

吴耐对师傅教的脱湿棉袄的办法，当时听听觉得蛮有道理，回家搬给周莺听，说着说着自己又犯糊涂了，不知明天该怎么办。

还是周莺听出了门道，点出了关键，她说：先找银行问问，如果银行认可我们已无力归还按揭贷款的本息，又能够从WK公司的帐户扣收这二百二十五万元，先解除按揭贷款合同，这件湿棉袄就算脱了一半了，到了这一步，阿拉再找WK要回一百十五万元，——“定下来退，就要退的做法，这当中有损失也是没办法咯，谁叫阿拉当时头脑发热呢？付这学费，我不会肉痛，你也莫怕脱棉袄会扭伤肩胛，这笔亏账记在我头上好咧。老娘我倒要看看WK怎么把我这一百十五万给吞喽！”

周莺如此的识大体与鼓励，让吴耐好生感动，看着她那杏眼圆睁的模样，吴耐忍俊不禁，狠狠地亲了她一口：“吼吼！这‘老娘’果然是女中豪杰，难怪这肚皮能生出八斤一两的大胖儿子来！”

吴耐开车到了周莺上班的再生资源公司接上周莺，然后再到不远处的一个工商银行储蓄所接上周莺的同学阿园，三人来到了阿园老公上班的三江支行。

等介绍停当坐下，已经快十一点了，那阿园老公张简当的是支行行政部副主任，等周莺说明来意，头就大了：“难为情，难为情，业务上我是瞎眼。”

他急忙打了个电话，对方没接，转到秘书台去了。他又打了个电话，叫来了个贷部的一个客户经理，说叫小王。

小王听了周莺和吴耐的要求，明白了：“你们是不是说，因为觉得你们的家庭在今后几年里，收入已经难以支付WK那套房子的按揭贷款本息，所以向银行提出提前结束该项按揭贷款的要求，是吧？”

周莺点点头，紧张地看着小王，等他的下文。

小王挠挠头皮：“这……，首先要证明，你家的财务状况的确恶化了；其次嘛，要拿到你们与WK公司解除房屋买卖合同解除的依据，因为按揭合同实际上是商品房买卖合同的从合同……，作为主合同的商品房买卖合同解除了，WK公司将那二百二十五万归还给银行，这样，作为从合同的按揭贷款才能提前解除……”。

周莺一听傻眼了：“这、这、这……，WK公司会同意解除那个主合同么？”她求助似地看着吴耐。

吴耐斟字酌句地对小王说：“呃，王经理，……不怕您笑话，今年我俩的收入的确大不如前了，我的厂，今年实际上处于半停工状态，做出的水龙头难卖，削价也没人要了；阿拉老婆的公司，实际上就是老底子的废品回收站，今年的旧报纸、废塑料和废铜烂铁的价格跌得一塌糊涂，如果是我们今年买房，她公司的老板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去年那样数目的收入证明了。这种情况，是勿是属合同所规定的、我们借款人应该向按揭银行通知的内容呢？”

小王抬头看看天花板想了一下，点点头。

“至于主合同解除，从合同也跟着解除，您说的办法，当然是顶顺趟的。不过，就是我当WK老板，也不会介省力地让买房者轻易地解脱，那条路可能是走勿通的。我们今天来，是想请教一下，如果我们丧失了还款能力，银行会如何处理？是等交房后拍卖房子还款，还是维持按揭贷款合同而让作为保证人的WK代还，还是直接从WK的帐户上扣还并解除按揭合同？”

小王搓搓手，面有难色地看着阿园老公，说：“这种情况我还没碰到过，该请教我们部的张总了……”。

张简连忙拿起座机电话：“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刚才打他电话不通……。喂，兄弟，你在那里忙啊？……我有要紧事体求你帮忙……，到郭巨码头？OK，阿拉马上过来。哎，说好了，今天我买单哦。”

张简搁下电话，就对大家说，“走走走，下班了，一块儿去！”

小王说他中午有事，就不参加了。

于是两对夫妻驾车来到了滨江大道的郭巨码头饭店，张简要了个包厢，吴耐刚要去点菜，就被张简拉住赶进了“石浦港”，自己去点菜房了。

正当阿园和周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时，两个男子进了包厢，其中一个笑嘻嘻对阿园说：“阿园，我看你的名字应该和阿拉阿苗换换了，——你怎么越来越苗条了，阿拉老婆倒越来越圆了。”

阿园嗔笑道：“这说明你的饲养水平高啊，哪象阿拉屋里的张简，每天只晓得玩他的古年八百代的东西，老婆饿煞也不管的……。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同学周莺，这是她的先生吴老板，他们有点事体要求你帮忙，——你别怕，他们不是向你这铁丝卡箩贷款来的。”

阿园又向吴耐夫妇介绍道：“这位是个贷部张总张丰，那位是他的部下，小刘。”

张丰冲着吴耐夫妇拱拱手：“幸会，幸会”。

这时，张简也回来了，先占了买单的位置，示意大家坐下，说：“随便一点，都是朋友，中午饭菜简单了些，边吃边说吧。”又抱怨张丰，第一个电话接也不接，回也不回：“在哪里潇洒啊？”

张丰苦笑，“唉，现在还有心思潇洒？讨债鬼介好做啊？哄吓骗拐样样来，只求那些买主按期转贷，可惜他们连转贷的钱也是东拼西凑的，还癞头怕剃头、剃头怕癞头，我怕他不按期还，他怕我还了勿贷给他，逼得我们对天发誓，——窝囊啊！好不容易说定了，也不敢受人家的请。幸亏你张大主任体恤部下，我们的中饭才有了着落，小刘是吧？”

小刘连忙说了好几个“是”。

席间，张简将吴耐、周莺的事和小王的话向张丰学说了一番。

张丰问吴耐：“您的按揭贷款是鄞州工行办的吧？”

吴耐说是的，新菫支行。

张丰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事儿，照道理，是应该问新菫支行的，我们作为兄弟行，既不能越俎代庖，也不能乱话三气；一般地来咨询一下，小王的说法已经讲到壁咧，这其实是一种规范化答复，你到工商银行的任何一个支行去，可能也会听到类似的话。我看，这事体的确是蛮难咯。”

周莺的脸似乎更白了。

张丰看了一眼周莺，继续说：“难在什么地方呢？其实是难在，银行与WK之间的利益，要远远重过银行与你们之间的，所以”，张丰把脸转向吴耐：“银行首先考虑的是维护他与房产公司之间关系中的利益，而且，银行十分清楚，如果在你们这个案例上，动用了担保条款、扣取公司存款来提前归还你的按揭贷款、解除按揭合同，那就有可能一发而不可收，这个多米诺骨牌效应的冲击作用是相当大的，后果相当可怕。WK公司当然也明白其中的利害，为了避免身陷骨牌效应，他现在唯一正确的做法，只能是‘强势回应’以虚张声势，吓退所有的退房企图；而我们银行对此也只能采取心照不宣下的配合，——小王的规范化答复、银行在‘等交房后拍卖、维持按揭合同而让WK代还和直接扣取WK公司存款’这三种方式中倾向于采取前两种，等等，实际上就是为了呼应WK，希望按揭借款人知难而退。”

吴耐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有些不甘心地问：“张总，那您看，我们家的财务状态发生不利变化，还要不要通知银行呢？是否还有意义？”

张丰正仔细地剥着一只江白虾，他骨碟里的一堆虾壳居然干干净净，仿佛都还能拼起来做标本，吴耐不禁看得呆了，心里暗暗称奇。

张丰将虾肉放到嘴里，细嚼慢咽，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稍顷才说：

“兄弟，你们是我兄弟贤伉俪的朋友，我也就不瞒您说，你们的想法，是有道理的”。

他转向张简说：“我去年就在行务会议上提出，按揭贷款，实际上在预售阶段是很脆弱的，我认为这种脆弱的毛病可能会出在两个方面，

一是银行对借款人的信用及支付能力的征信太简单，只凭两张借款夫妻的收入证明就可以了，实际上漏洞百出，相当多人家的年收入金额，都是按照贷款的年还本付息总额倒套倒算确定的，而且，这种收入证明只证明其买房前的，买房后的收入状况银行是无从知道的，这过程中不确定因素根本无法排除；

二是担保太薄弱，除了房产公司的连带责任保证，银行没要求借款人提供另外的抵押或担保，一旦借款人方面出状况了，只能由房产公司扛着，一旦房产公司扛进了，说明房子又回到了房产公司的手里。

所以，房产预售阶段的交易其实是不稳定的，这必然连带着影响银行按揭贷款资产的稳定性。——你看，现在情况来了吧？”

张丰又转过脸来对吴耐说：“吴老板，你的思路很清爽，兄弟我佩服，——不管你是因为WK降价不想要房子了，还是确实因为家庭财务状况变坏而不想要房子了，无论如何，脱这件湿棉袄的第一个钮扣真的让你找到了，你主动通知银行，声明你的支付能力发生了重大的不利变化，这种支付能力下降的证明比过去的收入证明更容易取得，比如，吴太太的再生资源公司今年生意差了，职工收入就下降，你吴老板今年生意难做了，税收就减少，而且这样的证明比过去的收入证明可信程度更高，何况宏观经济形势这么摆着，谁不能理解呢？特别是当初按揭贷款时，对你的借款，除了WK的信用担保，银行并未要求你提供其它的担保人，也没要求你以家庭的其它财产提供抵押，所以，你没必要有所顾忌。这样，这只皮球就滚到了银行的脚下。

那么，银行真能要求等WK交房后通过拍卖房子来还款么？阿拉可以来分析一下：如果要这样做，那么首先要解决从你声明停止归还本息到房屋交付这一段时间的本息谁来还的问题，显然，让它这么宕下去，银行是无法接受的，因为这变成了问题贷款，象我、象小刘、象小王这样的个贷部经理的奖金会被你敲坍的；

于是，这只能由担保人WK来为你代还。但是，代还的前提是，你还想要这个房子，所以，你还得维持这个商品房买卖合同和按揭贷款合同，但你会这么呆么？你肯定想解除这两只合同。不过，WK也不会乖乖地同意你解除房屋买卖合同，他宁可退而求其次，为你代还这期间的本息，撑到交房为止。

不过这辰光……”张丰的手机铃响了，他对众人说了句“抱歉”，到包厢外接电话去了。

“哎哟……”，阿园嘤宁一声：“你捏痛我了！”周莺这才发现她紧攥着阿园的手，赶紧放开：“去去，让张主任给你揉揉”。阿园却向吴耐责怪：“以前周莺可是个淑女呢，怎么现在象野蛮女人一样的不讲理啦？是你把她养坏了吧？”两个女人笑成了一团。

张丰回到了席上，喝了一口“王老吉”，又吃了几口菜。

张简问：“这辰光怎样呢？”

张丰说：“这辰光，问题又来了：房子这时候成了还款的唯一来源，但这房子算谁的？WK总不可能把房子先做到吴老板的名下，然后交给银行去拍卖吧，如果不过户给吴老板，那WK就没履行向吴老板交房的义务，这笔房屋交易就没有完成，这房子还是WK的，如果WK把它大削价变卖后，给吴老板造成的损失，吴老板可以不认账，除非合同里有规定，但即使合同里有规定，这个合同也是按揭合同，这说明银行这样做是有依据的，但WK这样做，我看是依据不足，因为据我所知，房屋买卖合同里是没有这样的规定。吴老板是吧？”

吴耐点点头，随手给张丰倒满了“王老吉”。

张丰接着说：“所以，千讲万讲，这笔糊涂账了结的最好办法，就是银行在核实了吴老板的支付能力不足以支撑这笔按揭贷款时，银行应该启动按揭合同中的担保条款，直接从WK扣款后，解除这个按揭贷款合同。实际上这样做，对银行也是有利的，——与其到交房后断供，不如在现阶段扣款了结，至少银行的处置成本也大为便宜，处置效率也高于起诉、变卖、还款、解除合同”。

周莺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对张丰说：“张总，我以茶代酒，敬你一下！”张丰也站起来，与周莺碰了杯，喝光了“王老吉”，然后坐下，笑眯眯地对周莺说：

“嘿嘿，不好意思，我的话还没说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