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传统理论的危机
到了这里我们对中国以往资本主义萌芽研究中关于中国为何未能进入资本主义的一些传统观点(韦伯虽然是西方的,但对中国的影响反而比较大,因此也可归入中国学者传统的观点)做了一个简略的梳理批驳。由这些分析可以看出,按照传统的观点去解释为什么中国在近代从先进变为落后,为什么中国不能向西方一样进入资本主义,是根本行不通的。按照这些理论道路走下,只能是陷入僵局,死胡同一条。
事实上,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也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了这种理论的危机僵局。尽管在这危机究竟是什么上,可能彼此有分歧,但对危机的存在这一点本身,应该说已经形成了相当大的共识!美国华裔学者黄宗智在1991年的时候就已经指出危机的存在,他在《中国经济史中的悖论现象与当前的规范认识危机》一文中说
“中国社会、经济史的研究正处于一场规范认识的危机之中。……近数十年累积的实证研究动摇了这些信念,导致了当前的规范认识危机。这一危机的发生使大家感到现有理论体系的不足并非通过对立理论间的争论就能解决。大家有一种需要新的不同的东西感觉,但尚未明确地说出需要什么样的新东西。”[59]
过了五年,李伯重又在《读书》杂志上,以另一种形式表达了危机的存在。他说“令人感到不解的是,随着讨论的进展,大家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似乎不是越来越一致,反而是越来越分歧。例如,在资本主义萌芽产生的判定时间方面,在五十年代的第一次讨论高潮中,大致还只有‘宋元说’和‘明清说’两种,而到八十年代第二次讨论高潮中,却出现了‘战国说’,‘西汉说’,‘唐代说’,‘宋代说’,‘元代说’,‘明代说’,‘清代说’等多种说法”“百家争鸣到如此的程度,要达到一种定于一尊的共识,看来还不是短期内可以做到的。争论越久,分歧越大。遂使人们对于资本主义萌芽的认识也越来越混乱。”
“一系列讨论的最后结果,却与初衷相违,因为它最后不得不承认外力在决定中国资本主义的命运上起了决定作用。……讨论越深入,认识越糊涂,……”[1]
稍后,在1999年第2期《史学理论研究》上胡成进一步表达了危机意识,他说“至90年代,这一研究遇到空前的危机,从表面上看,建国后至80年代,仅就明清时期资本主义萌芽的讨论文章就有280篇发表,90年代至今则各个历史时期相加还不足20篇;更深一层,则有美国学者黄宗智先生对其理论范式提出的尖锐批评;国内学者李伯重先生也撰文指出这一研究带有较多的中国情节。问题还在于,自80年代以来的中国史学,几乎所有的研究领域都遇到了各种形式的认识危机”[60]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这种危机感不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似乎有更加剧烈的趋势,在2003年第一期《学术研究》的《“中国资本主义萌芽论”的合理内核与中国近代化问题》一文中徐晓望说“进入90年代以后,‘中国资本主义萌芽论’似乎走到尽头,提倡资本主义萌芽论的老一辈史学家相继进入高龄,而新一代的史学家对这一问题没有很大的兴趣。更为重要的是,80年代有关资本主义萌芽的论文已经陷入一个僵化的模式。论者首先叙述某一地区及某一行业相关的商品经济发展,而后论述某一地区及某一行业的企业与雇佣劳动的产生,最后必然要补上一段——这些企业与雇佣劳动如何受到封建势力的压迫,因此,资本主义萌芽必然中途夭折。这种三段论法一旦形成,任何人写有关资本主义的萌芽的论文都不可能脱离这三段论,所有的创新都被扼杀。这种论文没有几个人愿意写,所以,是资本主义萌芽论自己扼杀了自己。”[61]
从上面摘引的这些言论可以看出,在资本主义萌芽的研究领域,理论危机的存在已经是客观的不争的事实。逃避没有用,无视没有用,重要的是冷静的分析一下,目前的理论危机和困境,其表现是什么?其实质是什么?造成危机的原因又是什么?如何才能真正的解决危机,走出目前的理论困境?
第一节、理论危机的表现
我认为目前的危机和困境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㈠、研究动机与结果的悖反。
这点又可以从两个方面说
第一个方面大批的传统学者研究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出发点就是反对中国停滞论,但是研究的结果却似乎与其原本的目的背道而驰,越研究似乎就越陷入了停滞论中。
正如胡成所说“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展开之初,一个明确的目标就是要由此批判以西欧中心主义为基础所构筑的中国‘落后论’,‘停滞论’,探索中国社会发展规律和重写中国人自己的社会经济史、资本主义发展史。”
“一个明显的困窘是研究者们虽尽力探寻中国社会的发展规律,在实际叙述中却不得不为肯定西方势力入侵留有较多的余地。……比如尚钺从反对将中国视为‘长期性’‘特殊性’和‘停滞论’的立场出发,最终却又不得不承认中国社会的迟滞。原因何在?当然是由于在他的笔下,明清之际商品经济已取代自然经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有了高度的发展。一些批评者说,按照这一描绘,‘同一个时代里,即使在欧洲,也只有资本主义最先进的英国或者差堪媲美’”[60]
而上面所引李伯重的一段话也相当生动的说明这种动机与结果的矛盾悖反“既然从战国到鸦片战争的两千多年中,时时处处可见这个萌芽,而这个萌芽又一直长不成树,那么中国的水土是不是太过特殊?如果真是水土不宜,那么我们又有什么根据来乐观的断定这个萌芽以后将会变成参天之木?因此对萌芽的讨论,必然转向对水土的讨论,而对水土的讨论,势必又转向对外力作用的讨论。……因此上述一系列讨论的最后结果,却与初衷相违”[1]
为了推翻中国停滞论,推翻欧洲中心论,竭力去寻找中国古代的资本主义萌芽,但是当找到资本主义萌芽后,却又不得不面对中国近代落后于西方的现实,中国即便在西方打上门来的时候都没有任何迹象凭借自身力量走向资本主义、走上机器大工业化道路的现实。既然中国很早就有了资本主义萌芽,甚至在战国时期就已经有了资本主义萌芽,那么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有能走上资本主义的道路,这不是停滞又是什么?于是从反对中国停滞论出发,最后却又不得不跌人停滞论的怪圈。
但如果仅仅是这样,也还不能构成理论危机的表现。充其量只能说明研究的结果推翻了原先的设想,不但不是危机的表现,反而应该是认识得到深化,理论研究成功的表现。
问题就出在这里还存在第二个研究动机与结果的悖反。既然中国社会是停滞的,第一个研究动机与结果的悖反也似乎证明了这一点,那么自然要卖力去寻找停滞的证据。可是事实似乎又在和学者们在开玩笑。拼命想寻找那些所谓阻碍中国资本主义发展的因素,最后却不得不发现这些因素在西方同样存在,甚至西方的更强大,更捉弄人的是,有些原先认为是中国特有阻碍资本主义发展的因素,最后研究的结果却恰恰证明这些因素是推动资本主义刺激资本主义发展的因素!想要证明中国的商品经济如何落后,自然经济如何占据统治地位,客观的学者却最后不得不承认,中国的商品经济长期内远比西方要发达,突破自然经济的时间远远早于西方;想要证明中国的统治者对市场经济的管制如何严厉,控制如何严密,摧残如何厉害,最终的结果却发现中国历来的统治者对经济的干预和压制远远小于资本主义崛起时期的西方,中国的私人经济的发达,在整个经济中占据的比例分额远远高于同期的西方;想要论证中国的官僚制度是如何有害于资本主义的发展,最后却发现,这种官僚制度本身恰恰是推动资本主义发展不可或缺的因素;想要证明中国的地主和商人的结合是如何阻碍资本主义发展,中国的官商的结合如何阻碍资本主义发展,富有讽刺意味的是结果却发现西方的地主和商人的结合官商结合远远超过中国;想要论证中国王权的强大阻碍资本主义的发展,结果却发现,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封建制度的解体恰恰是和王权专制的确立有着密切关系;想要断言中国的儒家思想是阻碍资本主义发展的因素,结果却发现儒家思想远比西方的基督教更有利于刺激资本主义的发展;想要论证中国的奢侈性消费阻碍资本激烈,从而妨碍了资本主义的发展,结果却发现奢侈性消费及其不断扩散,恰恰是资本主义发展不可或缺的条件!
正如徐晓望所说“所谓来自‘封建主义’的干涉与外国资本主义的竞争,是每一个国家在近代化过程中都会遇到的问题,欧洲的封建主义其实比中国的地主制社会更能制约资本主义因素的发展。英法德等国家资本主义的发展,都受到来自外国资本的激烈竞争,为什么这些国家的资本主义可以脱颖而出,惟独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成长起来的资本主义萌芽全部夭折?自相矛盾的推论,是‘中国资本主义萌芽论’失败的原因”《中国资本主义萌芽论的合理内核与中国近代化问题》
当两个研究动机与结果的悖反碰撞在一起的时候,就构成了一个令人头疼却又无法回避的理论危机。想要推翻中国停滞论,找出种种中国古代进步的证据吧,却又无法解释中国近代落后的现实;想要找出中国停滞的种种证据和根源吧,最终却又发现所有的这些证据根本都站不住脚,甚至只能用来说明中国有远比西方更为有利的发展资本主义的条件。
如此,真的是让学者们感到进退两难,无从索解。
㈡、破旧却不能立新
简单的说就是对旧有的概念体系话语体系不满意,却无力建立起新的体系。甚至对旧有的概念体系本身取舍都抱着短视的实用主义态度,自相矛盾,双重标准。
原来使用的概念体系是建立马克思的五种社会形态理论的基础之上,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再共产主义社会.但随着现在对五社会形态理论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大,相信五社会形态理论的学者也越来越少,那么原先使用这一理论的概念体系对资本主义萌芽的研究也自然受到了怀疑和否定。但是否定了原来使用的概念体系,却又没有新的概念体系可以加以利用,这也是目前的理论困境的一个重要表现。而尤其有些学者,他们在笼统抽象的否定资本主义萌芽的存在以及研究意义的时候,采取的是彻底排斥否定五社会形态理论的立场,甚至提起五社会形态理论就是一副非常鄙薄的态度,但是当具体论证中国的资本主义不能发展的原因时,仍然是满嘴五社会形态理论的术语,仍然是大谈什么封建力量的压制,封建势力的强大阻挠资本主义发展这类的陈词滥调。
㈢、试图取消问题的意义却又不得不继续回答这个问题
是一方面许多人竭力的想干脆取消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存在意义,认为这个问题根本是伪问题,但在另一方面,他们实际上本身就是在不断肯定这个问题的意义,显示出一种奇怪的自相矛盾。
比如非常典型的就是杨师群的例子
一方面他在文章中说“我们会看到中国古代社会直至明清时期的城镇基本不可能孕育出这样的胚芽,因此所谓明清资本主义萌芽实在是一个不存在的伪问题。”[44]
也就是说关于中国古代是否存在资本主义萌芽的问题,是一个伪问题,这个问题的存在根本没有意义,而另一方面他的文章本身就是在对这个问题做出一个解答,只不过这个解答是否定的解答而已。很显然他陷入了自相矛盾当中,如果认为他所说的资本主义萌芽问题是伪问题成立,那么他的长篇累牍的文章本身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他花这么大的力气去解答一个伪问题是什么意思,难道一个伪问题居然用得着这么大量的文字去解答么?甚至他文章的标题《明清城镇不存在资本主义萌芽》本身就是对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一个回答,而伪问题则是根本没有意义没有必要去回答的问题。
显然,如果他的文章有意义的话,那么资本主义萌芽问题就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伪问题,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真问题。但另一方面,他包括和他类似的学者,却又有一种迫切的欲望要把资本主义萌芽的问题说成是伪问题,这也有原因,因为他们自己都感受到他们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实在经不起基本的辩驳,有着太多的漏洞,如果能把这个问题直接说成伪问题,取消这个问题的意义,那无疑可以立即把他们从这个心智的折磨中解放出来,不再继续被这个问题困扰,一下子获得轻松,这样的诱惑是很难抵挡的。所以尽管明知道会自相矛盾,他们仍旧会自觉不自觉的力图把资本主义萌芽问题说成是伪问题
一方面迫切的想取消这个问题的意义,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继续在问题上纠缠不休,这就是资本主义萌芽理论研究现状最真实的写照,这同样是目前理论危机的一个巨大表现!
第二节、理论危机的实质
那么这种理论危机的实质究竟是什么呢?按美国学者黄宗智的说法,这是规范认识的危机,也就是原先各种不同观点流派的学者公认遵守的一些信念也即黄宗智所说的规范认识有问题。但我以为秦晖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可能更加深刻,更加一针见血。
秦晖首先指出“黄先生明言,他所称的‘规范认识’即托马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所称的paradigm”,但是按照库恩的范式理论,在资本主义萌芽问题上或者中国近代化问题上遇到的理论危机,与其说是范式危机,还不如说是前范式危机。”[62]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库恩的理论,“他所视为‘常规科学’之基础的‘范式’也决非几个没有固定内涵的符号群,而是一整套具有众所公认的确定内涵的逻辑一概念体系”[62]。也就是成为范式的一个前提就是它本身具有非常明确的公认的内含义,而不是含糊不定,暧昧不明,甚至在不同条件下,可以被不同的人进行随心所欲解释任意变换含义的概念体系。成为科学范式的一个明显标志是科学范式是可以证伪,也就是它提出的同时本身也提供了证伪它的手段。然而一个含糊不定的概念体系下提出的观点恰恰是没有办法证伪的,因为任何与原先观点相反的事实,都可以通过对概念含义随心所欲的变换,来遮掩蒙混过去。就比如我们上面分析过的中国古代重农抑商的问题,众多论者众口一词的说中国古代一直是重农抑商的,但是当我们仔细考察他们的论据的时候,就会发现他们实际上可以把完全相反的事实都拿来作为重农抑商的论据,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在概念上,首先就是含混不定,甚至按照自己的需要进行任意变换。这样的概念体系下形成的理论当然谈不上什么范式。
而秦晖的文章则指出,在中国经济史的研究领域,许多根本的概念上都存在大量概念含义不明确甚至完全视作者需要随心所欲变换的现象,这一点无论是东方的“马克思主义”学派,还是西方的学者都是如此。
比如以马克思主义的学者而论,什么是封建社会,什么是资本主义萌芽,这些基本概念都还是没有明确不变的含义。秦晖说“实际上,‘什么是封建社会’这类问题在我们的史学界可以说比比皆是,一方面各种对立的涵义被冠以同一名称:共同体权力压制个人财产权的倾向与个人财产权突破共同体羁绊而自由发展的倾向都被称为‘封建’的政治标签,另一方面,同样是共同体权力压制私有者权利的倾向,贾似道的‘公田’被称为封建苛政,而洪秀全的《天朝田亩制度》却被称为‘彻底反封建’的,只要贾、洪分别贴着代表‘地主’与‘农民’的标签。”
“‘文革’中借口扫除‘封资修’而实行专制,后来人们又打着反封建的旗号来彻底否定文革;文革时鼓吹‘与传统实行最彻底决裂’,而彻底否定文革时人们又提出清算‘传统’。这里在‘封建’、‘传统’等公认的能指后面蕴涵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所指。另一方面,走后门、裙带风等弄权行为在‘文革’中被当作‘资产阶级法权’来批,在改革时代又被视为封建特权来反;四人帮一类人先被称为‘新生资产阶级分子’,后又被指为封建法西斯。这里在同一所指前面却可以摆上两个全然相异的能指。”[62]
资本主义萌芽概念的混乱不清就更明显了,事实上上面所引李伯重所说的不同学者从战国到清代到找到了资本主义萌芽的证据,以及争论越久,认识就越混乱,分歧就越大这一点,本身就足够说明问题了。也正因为如此,秦晖说“黄先生所论的我国近古经济史研究也是如此。与‘封建社会’、‘传统社会’等概念不同,由于有《资本论》等书提供的定义明确的概念——逻辑框架,人们对资本主义的认识相对而言可以说是“范式”化和“常规科学”化的(因而也正是这个领域现在可以说的确有‘范式危机’和范式更新的问题),但‘萌芽’则不然,它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个缺乏内涵边际的概念,因而不免说有似有,说无似无。”
中国学者采用的这些概念是如此,西方的学者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糟,西方对应封建主义以及资本主义萌芽采用的是传统社会以及近代花这样的名词。按照秦晖的分析,“甚至可以说黄先生指出的美国汉学界那种‘传统——近代’模式比起中国流行的‘封建——资本主义’来更加缺乏‘范式性’,这是因为尽管中国史学界在‘封建社会’是什么之类问题上缺乏公认的规范定义,但毕竟在这类问题之上还有个对于历史进化论的‘共同信仰’,然而所谓‘传统社会’不仅概念本身比‘封建社会’更加含糊与边际不清,而且概念之上的背景知识域也可以有多种理解:它既可作历史阶段论的理解,也可以作文化类型说的理解,‘传统社会的近代化’既可视为纵向的历史进化,又可视为横向的‘文化移植’,因而它作为一种语符的‘所指失范’和导致‘语言游戏’的可能性也就更严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近年来在文化类型说基础上使用‘传统社会’这一概念在我国已十分时髦,许多青年学者是把它当作取代历史进化论性质的‘封建社会’概念的新‘范式’看待的,然而从黄先生那里我们发现:‘传统社会’说与‘封建社会’说原来却是一家人!”[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