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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最老牌的商业银行因在2008年金融危机前后的不当行为，遭美国司法部秋后算账
文 | 财新记者 陈沁
9月15日，有146年历史的德意志银行（下称德银）发表声明，证实被美国司法部开出了140亿美元罚单，这是美国对外国银行开出的史上最高金额罚单。巧合的是八年前，有158年历史的华尔街第四大投行雷曼兄弟也是在9月15日不得不申请破产，掀起了美国自1929年大萧条以来最大规模的金融海啸。
为防止次贷危机造成的系统性金融风险扩散，美联储开展了大规模的金融机构救助和长达数年的量化宽松政策，以期稳定市场，为此，美国当局也承受了不小的政治压力。此后，美国加强了对金融机构在金融危机前后不当行为的监管和处罚，多家美资大行被重罚。
德银作为一家老牌欧洲全能银行，可谓是曾在华尔街最为精英的欧洲大行之一。其业务全面，并以固定收益、结构性产品见长，但最终也栽在这类业务上。
尽管双方仍在就最终罚款金额讨价还价，但对于业绩惨淡、官司缠身的德银来说，这个消息无疑雪上加霜。对于坏账蔓延、前景不明的欧洲银行业来说，这也是危险的信号。在欧盟和德国，已经有不少市场人士开始猜测，这家德国最老牌的商业银行是否因此会成为下一个雷曼，欧洲央行又会否施展救助呢？
天价罚单
德银官网9月15日声明，已与美国司法部展开谈判，寻求了结德银2005年至2007年发行并承销住房抵押贷款支持证券（RMBS）及相关证券化行为所产生的民事索赔。
声明称，美国司法部提出140亿美元的和解金，并已邀请德银提交建议方案。“德意志银行无意支付任何接近美国司法部开出的金额。谈判刚刚开始。德意志银行预计最终和解金额将显著更低，与此前其他银行的和解金额近似。”
2008年金融危机前，一些金融机构在美国进行RMBS的投机活动，贷款给并不符合规定的借款者，然后将此类贷款组合包装后再次销售。随后住房市场崩盘，许多消费者因这些机构误导而蒙受巨额损失，次贷危机对美国经济造成重创。
近几年，美国政府开始对金融危机的始作俑者“秋后算账”。不少银行向美国司法部支付罚金：摩根大通130亿美元、花旗银行70亿美元、美国银行166.5亿美元、摩根士丹利32亿美元、高盛50.6亿美元。
中国律师、美国纽约州律师、香港国际仲裁中心仲裁员陈立彤撰文指出，从技术上讲，调查以及重罚的原因是这些银行没有合规。银行在次贷危机前向客户兜售次贷债券时，忽略了提示风险。“次贷债券是高风险债券。简单地说，与这些债券相对应的房贷借款人不能偿还贷款是大概率事件，但这些豆腐渣似的债券，不仅没人说是豆腐渣，有的还被夸成了一枝花。”
高额罚金银行一定要交吗？陈立彤告诉财新记者，德银在美国有很多营业网点，需要美国政府机构发放牌照，全球银行结算也离不开美国。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德银拒不交罚款，会自绝于世界金融市场。因此，罚款和解费用，德银不可能拒绝。
更大的背景是全球化趋势。陈立彤说，美国执法机构会罚欧洲公司，欧洲的执法机构也会罚美国公司，涉及的法律包括反垄断法、反海外腐败法等。美国司法部曾在反海外腐败法下罚过非美国上市的日本本土公司，欧盟曾在反垄断法下罚过日、韩公司，这些公司都交了罚款。“在世界大市场格局下，不可能不交。”
议价空间
开价高昂，也还是有讨价还价的可能。在2014年花旗银行的案例中，美国司法部最初开出的罚单是120亿美元，花旗银行最终支付70亿美元。
陈立彤告诉财新记者，议价要看以下几个因素：一看主观恶意程度；二看违法违规的频率；三看是不是认罚，认罚、交钱交得痛快，罚款数额有可能降低。
以美国银行的“史上最贵和解”为例。该行2014年8月与美国司法部达成和解，同意支付近166.5亿美元了结RMBS相关诉讼。这也是美国联邦政府史上针对单一公司开出的最大罚单。时任美国司法部长霍尔德（Eric h . Holder Jr）在宣布和解的发布会上表示，美国银行及旗下美林证券以及全国金融公司，明知大量住房抵押贷款已是不良贷款，执意将其证券化，误导、欺骗投资者，构成金融欺诈，让美国经济受到重创。
和解协议披露的细节显示，美国银行将一幢超过20年房龄的移动住宅抵押贷款包装成政府支持的抵押贷款，成功再融资；美林的顾问在内部邮件中称，似乎华尔街对于发放抵押贷款的标准并不在意，似乎没有什么必要进行严格审查；全国金融公司允许员工降低标准，向高风险的借贷者发放贷款。
当时，美国银行与司法部的和解磋商长达半年。检方对于惩罚导致金融危机和房地产泡沫的行为持坚决态度，双方谈判起初开展得非常艰难，最终美国银行让步，同意提高赔偿金额。
德银此前其实已为类似问题埋过单。2013年德银同意向美方支付19亿美元，以和解其在金融危机前向房地美及房利美销售价值142亿美元RMBS的案件。这也被不少分析视作德银与美国司法部议价时的一个有利因素，但也有律师持谨慎态度。
德银的传播主管经理兼集团高级总监Jorg Eigendorf在接受CNBC采访时表示，140亿美元确实是很大的金额，但德银有信心通过谈判降低这个数字，“现在还没有任何理由忧虑”。《华尔街日报》报道称，德银之前认为罚金在20亿到30亿美元之间较为公平。
不过，从欧美主流财经媒体分析看，即便是70亿美元的和解金，都将是德银难以承受之重。公开数据显示，至6月30日，德银有62亿美元的法务支出储备。路透社报道称，其中约一半原计划用于抵押贷款案件。
《华尔街日报》指出，按德银约189亿美元的市值计算，若最终和美国司法部达成的和解金额为40亿美元，将是该银行超过五分之一的市值。摩根大通的报告指出，如果和解金额超过40亿美元，德银的资本水平面临风险。彭博分析认为，如果最终和解金超过70亿美元，德银可能被迫出售大部分资产管理业务。
在陈立彤看来，美国有联邦量刑指南，有判决大纲和计算明晰。最简单的例子是计算违法行为发生多少次，一次罚多少钱。比如在反海外腐败法下，行贿一次罚一次钱。“不会漫天要价，会罚得有理有据。”
罚金去哪儿了？以美国银行的166.5亿美元罚款为例，美国银行与美国司法部、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六个州政府等机构达成了综合赔款协议：96.5亿美元为现金支付，其中50亿美元交给美国财政部，其余补偿投资者；另外70亿美元用于消费者援助，包括减少购房者贷款余额，为低收入购房者提供新贷款，并修整部分止赎房屋。
BCG全球资深合伙人兼董事总经理邓俊豪（Tjun Tang）对财新记者表示，被罚的银行除了支付罚金，监管方还会派人监控银行的行为，保证银行解决问题。
2015年，美国司法部指控德银的英国分支机构涉嫌操纵伦敦银行间同业拆借利率（Libor），要求交付7.75亿美元罚金，并安排一名司法部监督员进驻该行三年。这是美国司法部就Libor调查处以的最高罚金，也是第一次有监督员因Libor调查进驻银行。
雪上加霜
天价罚单消息爆出后，9月16日，德银在欧洲市场的股价下跌8.5％，美股下跌9.4％。
在上一轮全球金融危机中，根据英国《金融时报》披露的数据，截至2009年6月德银的损失为188亿美元。几年过去，德银一直未能走出危机的阴影，且似乎越陷越深。自今年初以来，德银的股价已缩水超过40％。德银7月发布的财报显示，2016年二季度营业收入74亿欧元，同比下滑20%；2016年二季度净利润不足2000万欧元，同比减少98%。
德银目前的总资产约1.63万亿欧元，净资产约600亿欧元，总负债额高达1.57万亿欧元。2013年至2015年，德银不良贷款率分别为2.65%、2.28%、1.88%，欧元区大型银行平均不良贷款率为4.7%。但2015年德银报出亏损68亿欧元，为该行成立以来最大亏损。
德银首席财务官马库斯•申克（Marcus Schenck）此前表示，德银面临沉重的法律诉讼压力。彭博统计显示，2008年以来，德银同意缴纳的罚金与和解金超过90亿美元。路透社测算，自2012年以来，德银的司法费用超过130亿美元。
近几年来，德银一直是美国监管机构的重点调查对象。2010年，德银因1996年至2002年间协助美国富人逃税，被罚5.5亿美元。2015年，SEC认定德银将其持有的衍生品市值高估至少150亿美元，罚款5500万美元；美国和英国金融监管机构指控德银操纵Libor，罚款25亿美元，其中包括上文提到的交给美国司法部的7.75亿美元；美国政府起诉德银利用空壳公司逃税，追索1.9亿美元税款、罚金和利息。
德银CEO约翰•克莱恩（John Cryan）7月曾表示，希望尽快了结最大的几件司法调查。据德银3月公布的2015年年报，其面临的指控包括外汇操纵、金银市场操纵、帮助俄罗斯客户非法转移百亿美元等。克莱恩上任后采取了一系列“瘦身”措施，包括关闭国内188家分支机构、裁员3000人、从海外10个国家撤出业务。但从财报看，德银业绩并无起色。对此，克莱恩表示，进行中的重组影响了德银业绩，如果经济环境持续不佳，德银必须使重组速度加快、程度加深。
这家曾经是华尔街最成功的欧洲银行正在风雨中飘摇：德银的美国分公司接连两年没有通过美联储压力测试；国际货币基金组织6月发布报告，称德银存在重大系统性风险，其次是汇丰和瑞士信贷。
在外部因素上，全球航运业“触礁”加剧了德银的危机。德国交通信贷银行前航运业务主管Dagfnn Lunde表示，在全球航运业累计约4000亿美元债务中，德国银行业有近1000亿美元。航运业低迷，德系银行苦于难以收回巨额美元的贷款。
此外，英国“退欧”对德银也造成冲击。德银在伦敦的交易、咨询以及资管业务占营收的20%。英国“退欧”公投后两周内，德银股价下跌了27%。
9月15日以来，德银暴跌引发欧洲银行股集体遭到抛售，令已如履薄冰的欧洲银行业雪上加霜。高盛在一份报告中建议，关注尚未与美国司法部就RMBS问题达成和解的欧洲投资银行股票，包括瑞信、瑞银、巴克莱和苏格兰皇家银行。近年来德银衍生品出现高额亏损，意大利银行业不良贷款高企，英国“脱欧”乃至整个欧元区前景不明，加上负利率侵蚀银行利润，有分析担忧欧洲银行业坏账危机一触即发。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美国司法部开出天价罚单前夕，欧盟刚刚裁定美国市值最大公司——苹果公司补缴税款，金额也是140亿美元。作为欧洲最大、最具系统重要性的金融机构之一，德银与美国司法部之间的博弈一定程度上将取决于背后的美欧政治博弈。
德国政府已表明了立场。德国财政部发言人9月16日表示，德方看到美国已经同意其他贷款机构的类似和解，希望对德银的调查能有一个建立在平等待遇基础上的公平裁决的结果。不过，政府干预的效果依然有待观察。2014年，法国巴黎银行因违反美国制裁法案，被罚89.7亿美元，法国政府介入也无济于事。
德国国内已经出现是否应该救助德银的讨论。然而，作为欧盟最重要的经济体，德国自上轮金融危机起一直对以公共资金救助银行持严厉态度。德国将于2017年举行大选，但在今年带有预热性质的地方选举中，民粹主义抬头，默克尔领导的执政党开局不利，会有多大的政治意愿救德银，仍有待观察。
不过，在卡托研究所学者多德（Kevin Dowd）看来，如果没有外界干预，德银恐怕难以维系太长时间。他撰文指出，德银的“病症”包括资产负债表问题、风险管理较弱、陈旧的IT设施、无力管控自身的复杂性、难以扭转亏损局面等，“更糟糕的问题可能还在后面”。他预计，由于德银“太大而不能倒”，其违约有可能引发欧盟金融体系崩溃，欧洲央行和德国都不会允许德银破产，最终或还将不得不动用纳税人资金。■
财新记者莫业林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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