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下旬,英国一批世界顶尖级的经济学家在致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信中写道:“抱歉,女王陛下,我们没能预测到国际金融危机的到来。”“总之,没能预测出这次危机的时间、幅度和严重性是许多智慧人士的集体失误,无论国内还是国际上的学者,人们都没能将系统性风险视作一个整体。”
学者们除表达歉意外,还向女王解释了金融危机爆发的原因:金融家成功说服各国政府并让自己也相信,他们已完全掌握控制风险的有效办法,而现在看来,“这已成为人们一厢情愿和傲慢自大的最佳例证”。
反思这场经济危机,《纽约时报》刊出0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保罗·克鲁格曼的文章。新华网国际频道编译了此文,从今天开始连载,敬请关注。
美轮美奂的不一定是真理
不久前,经济学家们还庆祝着他们在自己领域的成功,这如今想想有些难以置信。那些“成功”——那些他们所认为的“成功”——是理论和实践双方面的,它们引领了一个经济学领域的黄金时代。在理论方面,他们认为自己解决了内部的争端。于是,在2008年一份题为《宏观经济状况》的研究报告中,来自麻省理工学院的现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首席经济学家布兰查德宣称:“宏观经济状况良好。”他说,去年的战役已经结束,“广阔而明了的前景”就在眼前。在现实世界中,经济学家相信他们能够掌握事态的发展——芝加哥大学教授罗伯特·卢卡斯在2003年美国经济学会年会上作了主题发言,称:“防止经济萧条的核心问题已经解决了”。2004年,前任普林斯顿教授、现任美联储主席本·伯南克在为过去二十年间经济稳健发展的业绩庆祝时,把这一切归功于经济政策的改善。
然而去年,这一切都破碎了。
几乎没有一位经济学家看到经济危机的到来,但预言的失误只是经济领域最不起眼的问题,更可怕的是经济学家们没有看到市场经济发生灾难性故障的可能性。在黄金时代,金融经济学家相信市场是固有稳定的——确实,股票和其它资产的定价总是正确的。在主导的经济模型中,没有任何事情能预示去年的经济大崩溃。同时,宏观经济学家们观点也各不相同。其最主要的分歧在于,一部分人坚持自由市场经济永远不会出错,另一部分认为经济总会不时出现问题,但全能的美联储可以搞定一切。然而这两部分人都没有准备好面对这样的状况:经济失控了,到了美联储也无计可施的程度。
随着危机的到来,经济学领域中的错误愈发深重。卢卡斯说,奥巴马政府的刺激政策是“次品经济”,他的芝加哥大学同事约翰·科克伦说它们建立在没有说服力的“童话故事”上。作为回应,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德龙撰文写到芝加哥经济学派的“理智大厦的倒塌”。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家是宏观经济黑暗时期的产物,那时候来之不易的知识都被人们遗忘了 。
经济学领域究竟怎么了?它将怎样发展呢?
就我所看到的,经济学领域误入歧途是经济学家之过。他们错把那些美妙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数学当做了真理。一直到大萧条时期,大部分的经济学家幻想着资本主义是一种完美或是近乎完美的体制。这种幻想没过多久就被大量的失业率击破了,然而随着大萧条时期渐渐从记忆中抹去,经济学家们再次回到过去,理想化地勾勒出一种理智个人与完美市场和谐共处的经济体制,这回又穿上了别致的方程式华服。诚然,这场对完美市场的浪漫复兴部分是因为政治风向的变化,部分是经济上的刺激。但经济学领域失败的最核心原因莫过于他们试图包罗万象、思维优雅,顺带炫耀他们数学才能的欲望,毕竟胡佛研究所和华尔街的工作机会不容忽视。
不幸的是,对于经济体制的浪漫化和纯净化使得大部分经济学家忽略了没有什么是永远对的。他们对人类理性的限度视而不见,而那常常导致泡沫发生和破灭,导致机构失控任意妄为,导致市场的不完美——尤其是金融市场—— 从而导致经济体制遭受突然的、不可预料的冲击,以及监管者本身不相信监管产生的危险。
至于经济学领域的去向则是一个更难的话题。但几乎可以确定的是,经济学家们将学会如何在这一摊混乱经济形势中生活。这就是说,他们将不得不承认人们非理性的不可预料行为的重要性,不得不正视市场特殊的缺陷,不得不接受要想到达那个优雅的经济体制、那个“万能理论”,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在实践意义上,这将被演变为更严谨的政策制定,并减少那些怀着“市场将解决一切问题”而任意减少经济保护措施的事情。
从亚当斯密到凯恩斯再到亚当斯密
经济学作为一门学科的诞生归功于亚当斯密,他在1776年著成《国富论》。接下来的一百六十年间,经济学理论的分支不断扩充着,其中心思想很简单:相信市场。是的,经济学家们承认市场偶尔也会出错,其中最重要的错误便是“外部事物”——即人们将自身行为产生的费用强加在别人身上,譬如交通堵塞和环境污染。但“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取名自19世纪晚期解释“古典主义”前辈理念的理论家)的基本假设就是我们应该对市场体制有信心。
然而,这信心被大萧条时期的到来砸得粉碎。事实上,即使是亲眼看着这场崩塌,一些经济学家还是坚信市场经济中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一定有它的道理:“经济萧条并不是魔鬼。”熊彼特早在1934年就说,“那是必经的。”但最终,大部分经济学家都转而支持凯恩斯,他解释了经济萧条的发生以及未来该如何应对。
尽管你也许有所耳闻,但凯恩斯本人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希望政府掌管经济。他在1936年的著作《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中将他的分析描述为“适度保守”。他试图修复资本主义而非推翻它,虽然他的确挑战了“自由市场经济可以不需控制的实现其功能”的观念。他认为金融市场是被短期投机行为所控制,而非基本经济法则。于是他呼吁政府的积极干预——印制更多钞票,必要时大量投资公共设施建设——以对抗萧条期的失业率。
凯恩斯的意义不仅仅是发出了勇敢的声音。《通论》是一部深刻的分析报告,它唤醒了那部分年轻有思想的经济学家。然而在过去的五十年中,关于经济学家的故事很大程度却是脱离凯恩斯主义,重回新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的复兴最初是由芝加哥大学的弗里德曼引领的,1953年他宣称新古典主义经济学良好的揭示了经济体制实际上“硕果累累并应得到更多的信任”。那么,经济萧条又是怎么回事呢?
弗里德曼对于凯恩斯的反击是从货币主义开始的。货币主义者原则上同意市场经济需要稳定。他曾说:“我们现在都是凯恩斯主义的拥护者。”虽然他之后澄清说他是被断章取义了。货币主义者声称,一种有限度的政府干预,即指示央行持续供给国家货币,会使流通中的现金和存款的总额稳定增长,这足以防止经济萧条的产生。弗里德曼和他的合作者施瓦茨则推出著名论调,称若美联储尽职尽责,经济大萧条也许就不会发生。不久后,弗里德曼又针对政府对失业率正常化(目前在美国认为是4.8%)作出的努力推出了另一个引人注目的观点,他预言过度消费政策将带来通货膨胀和高失业率。而这预言在1970年的经济滞涨中得以证实,也将反凯恩斯主义运动推向一个高潮。
最终,凯恩斯主义的反对者们甚至越过了相对来说立场温和的弗里德曼。在金融经济学家中,凯恩斯对于金融市场的“赌场论”被“有效市场论” 代替,即金融市场在信息完整的情况下总能够正确的固定财产价值。同时,许多宏观经济学家完全摒弃了凯恩斯关于经济萧条的理解框架,一些人回到了熊彼特时代的观点,另一些大萧条时期的辩解者则认为经济衰退是好事,是经济的自我调节。即使那些不愿那么绝对的经济学家,也提出为经济衰退作出的任何对抗都弊大于利。
并不是所有的宏观经济学家都愿走这条路:他们中还有一些人自称“新凯恩斯主义者”,他们继续相信政府的积极作用。 但即便是这些人,也都相信如果投资者和消费者足够理智,市场通常都会表现良好。
当然,这种趋势中总有例外:一少部分经济学家叫板理性消费的假设,质疑金融市场的可信性,指出在漫长的历史中金融危机曾造成许多毁灭性的后果。然而,他们只是少数人,无法与主流力量抗衡。而那所谓的主流力量,曾被历史证明是愚蠢的自鸣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