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蒙田笔下的君主
蒙田嘲笑君主,有一种别样的快感,你会觉得陌生,也会觉得解气。他无意塑造一种“蔑视王侯”的愤懑姿态,仿佛每个单词都在滴血。他心平气和,只是把君王宝座视为一种职业来谈论,这已经够奇特了,聊着聊着,他居然还认为该职业有失体面。
看蒙田嘲笑君主,有一种别样的快感,你会觉得陌生,也会觉得解气。我曾提到,他不会用“涉嫌表演的激进语言”,仿佛每个句子都在与对手拔河;也无意塑造一种“蔑视王侯”的愤懑姿态,仿佛每个单词都在滴血。他心平气和,只是把君王宝座视为一种职业来谈论,这已经够奇特了,聊着聊着,他居然还认为该职业有失体面。他这样迤逦道来:
我磨砺心气,使之趋于忍耐,我降低心气,使之有所欲求。我与别人有同样多的愿望,并赋予愿望同样多的自由和鲁莽,然而我却从不希求皇位、王位,也从不想望福星高照、飞黄腾达。我的追求不在这方面,我太自爱了。
“我太自爱了。”——这是自先秦孟子说出“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之后,我所见最牛气的话。当然,你也看到了,蒙田的声量一点不大,他微一轻叹,身形已如晴空一鹤,排云直上。他称国王一职为“行当”和“差事”,他愿意“比一般人更常原谅国王的过错”,只因国王从事的乃是“世上最辛苦最艰难的行当”。听上去就像要求自己原谅马车夫的粗鲁,因为他们的“差事”也不容易。
蒙田执笔奚落国王之时,世上尚无现代民主制,封建王朝几乎是欧洲唯一合法的政府形式。直到蒙田去世近一百年,英国才爆发了开启议会民主制的“光荣革命”。这是蒙田与后世批评者的一个重要区别:当世上存在一种作为政体楷模的民主制度时(在今天,个别实施家族世袭统治的国家,仍会在国名里嵌入“民主”一词,适可见该楷模力量的强大),专制的批评者即使面临风险,内心仍不失豪迈:他知道自己是在为一项神圣事业而战斗。蒙田不然,他嘲笑国王时,内心并没有一个更好制度下的统治者作为参照,这难免降低他批评的必要性,同时增加批评的风险。毕竟,就算国王只是一份“差事”,那也是一份绝对必要且无比重要的“差事”,批评无助于动摇该“差事”的存在根基。
这种批评处境与古人类似,如明末清初的黄宗羲——从年龄上看,黄宗羲也是蒙田的后人——在《原君》里批评今之“人君”,指责他们“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言词不可谓不大胆犀利,但立论基础仍是以尧舜等“古之人君”为师法源泉,推敲“设君之道”,并未指出(也不可能指出)“人君”一职必须废除或改造。因此,当朝皇帝纵然心里不快,仍可能觉得自己并未受到点对点的伤害。黄宗羲的批评只是泛论而非特指,当朝皇帝只要敢于自比尧舜(皇帝倒经常不缺此项勇气),他甚至可以假装黄宗羲的同道。
蒙田的嘲弄虽然也没有针对哪位具体国王,但他有一个凌厉杀招,足以令君主大感不安。即,蒙田的批评系从经验和常识出发,只要陈述的经验和道理具有可信度,那么,无论是否被点到名字,国王都可能意识到自己成了他笔下的皇冠小丑。
为了证明“对王公万分崇敬,事实上是在蔑视他们,不公正对待他们”,蒙田在《论显赫之令人不快》一文里以自己的童年经历为例。蒙田曾是蒙田城堡的少爷,地位特殊一如贾宝玉。事后反思,蒙田认为该地位妨碍了自己的成长,“我感到无比恼火的是,”蒙田写道,“与我一道锻炼的人们总是省着力气,不肯自觉卖劲练,他们认为不值得努力反对我。”以小喻大,高踞万民之上的国王,心智能力则会更加不堪:
正因为人人都将荣誉的好处让给国王,所以大家都在帮国王固有的缺点和恶习找借口,并加重他们的缺点和恶习,不仅以赞同的方式,而且以模仿的方式。
依蒙田之见,当“人的权力大到可以让一切都向他让步”的程度,“可怜”就是注定的:他要什么都可以,他得手的任何东西也就随之变得廉价。“他们的优点已经消失,已经毁损,因为优点只有在比较中才能显露出来,而别人却让他们的优点游离于比较之外。”如此,“哪怕他们与臣民中之最愚蠢者打交道,他们也无法优胜于他,这蠢人一说:‘只因他是我的国王,’这似乎就足以说明他是有意让自己当输家的。”蒙田坚信,“轻而易举压倒一切乃是所有快乐之大敌;那是在滑,不是在走;那是在睡觉,不是在生活。你如设想出一个享有绝对权力的万能的人,你就是在毁掉这个人。”不幸的是,这种在蒙田看来悲哀至极的处境,正是世上国王乐之不疲的荣耀点,地位的特殊导致他们能力低下,又诱导他们失去迷途知返的能力。蒙田看到,国王的骄纵意气总会得到溜须拍马者的过度逢迎,其弱点也会得到属下无微不至的遮掩,这种遮掩(所谓“模仿的方式”)甚至滑稽达到这种程度:
亚历山大大帝的随员个个都偏着头,阿谀逢迎(叙拉古暴君)老德尼的人在他面前互相冲撞,并把脚下碰到的东西乱踢一通使其翻倒,以此表示他们和他一样近视。
蒙田优哉游哉地拿国王开涮,突又掉转笔墨,替他们说了句公道话:“倘若我们也像帝王那样不断被阿谀逢迎的恶棍腐蚀,我们当中便没有人能比帝王优秀。”我想,每一个帝王都宁可蒙田没有说过这句好话,因为它既宣判了帝王具有不可救药的愚蠢,又扯掉了他们惯常罩在自己身上的神圣虚光,他们在能力和心智两方面都被蒙田诊断为一无是处:除了侥幸成为帝王,他们什么都不是。在蒙田笔下,帝王屁股底下那个无比尊贵的镀金宝座,不过是一个蠢气冲天的卑微之地。他还说:
王公的子孙能直接学到手的只有操纵马匹,因为在其他各种训练里人人都得在他们面前屈服并让他们当赢家;而马既不讨好,也不阿谀逢迎,它把国王的儿子摔到地上有如把脚夫的儿子摔到地上。
说到动物,精于比喻的蒙田又顺手向阿谀之徒捅了一刀:
可是,动物在这一点上表现更加高尚,从来没有由于缺乏勇气,一头狮子去侍候另一头狮子的,一匹马去侍候另一匹马的。
虽然蒙田的说法值得商榷,猴子世界就不乏擅长伺候猴王的人,但我们不必拘泥了。国王们头疼的是,他们似乎不便向蒙田发难:对蒙田的书视而不见,至少可以假装自己是个例外,而勃然大怒却等于插标卖首,主动申领了这份指责。无论如何,蒙田的批评都有望培育一种公民气概,使他们拒绝仰视君主,鄙薄溜须拍马之辈。或许可以说,帝王的胡作非为,多是谗佞之辈高温烘焙的结果,蒙田正告此辈:“至于那种出于个人需要,极不公正地对不足称道的君王歌功颂德的人,他们的公道观是违反公众正义观的。”我曾听说,大哲亚理士多德和西塞罗都曾把“奴性”归为东方人的劣根性(他们的“东方”主要指当时西亚地区的人),蒙田援引史实,证明这类“王权统治下的人们用充满炫耀与伪证的语言,无限夸张他们国王的丰功伟绩”的奴性,也曾出现在古希腊的斯巴达,因为,那里流行过这种“虚伪仪式”:
国王们死后,所有的盟友和邻国,所有的国有奴隶,不论男女老少,都会在额头上割一道口子,以示悲痛,声泪俱下地声称,他们的国王,不管生前为人如何,都是最好的君主,并因此为他们的行为歌功颂德,把离他们最近的国王抬到顶峰。
在内在精神上,蒙田对暴君充满鄙夷,他说:“是什么使得暴君们如此嗜血成性?是对安全的忧虑!他们内心怯懦,因别无他法来确保统治,只得把可能伤害自己的人乃至妇女斩尽杀绝,免得后患无穷。”这等于宣布,所有的暴君都是懦夫。当然,类似话头古人多有表述,不应归于蒙田的创见,他也频频通过拉丁语引文,说明古人“先得我心”。但在一个不适宜谈论类似观点的时代,重申前贤的思想,所需勇气有时还会高于前贤。比如,布鲁诺并非“日心说”的发明者,他对该学说的捍卫,直接使自己付出了生命,发明者哥白尼反倒得享天年。
(www.earm.cn/田成杰整理,2017-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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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随笔之神:蒙田(下)》,载《经济观察报》2017年8月21日,作者:周泽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