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持了清查和遣散之后,王郁昭仍然在九号院办公,还用原来的办公室。由部分农研室人员组建的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部,也继续在这个院子里办公。1998年初,根据有关部门的统一安排,农村部迁至原来的外交部大楼。在所有原来九号院的工作人员中,王郁昭是最后离开这个院落的。他从全国政协常委、经济委员会副主任退下来一年后,也离开九号院。从此,九号院与农村研究再无瓜葛。
也许,退休生活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情本色。王郁昭晚年,孜孜不倦的事情是写作。刚退下来的几年,他经常参加调研和会议,写了不少建言献策方面的文字。有的通过内部渠道送到高层,温家宝总理等中央领导曾多次批转;有的在报刊上发表过文章。纪念改革30周年的时候,他写的征文入选并得奖,受邀出席了党中央召开的改革30年纪念大会。那次征文活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只入选两篇。最近几年,王郁昭主要写回忆性文章。他的回忆录,书稿写了五十几万字,由打字员录入电脑,他自己再审阅校对。他晚年写作的习惯是,用铅笔写作。三年写了五、六十万字,都是用铅笔一笔一划地写出来的。写回忆文字的同时,他仍然也写一点文章发表。不久前,我去家里看望他,他的夫人贾粹华戏言:“老头子这一年,开了一个刀,写了三篇文章”。年初的时候,他被发现胃癌,住院手术一个多月。所写三篇文章,一篇是回忆文革中当农民的生活,给了地方党史部门;一篇是谈当前农民工问题,提交作为会议论文;一篇谈如何转变经济发展方式,发表于报纸。
一段时间里,王郁昭曾想学习电脑和上网。他很佩服朱厚泽,因为朱厚泽很早就使用电脑。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经常见面,有时也一起去外地走走。他知道网络上可以看到很多报刊上看不到的东西。我教过他几次,但是终于还是没有学会。他很关注国内外大事和热点问题,每次见面聊天,都会问到最近有什么情况,如果我刚从国外回来,他就会问起国际有些什么新动态。通常,他的提问很空泛,如“你最近都听到什么了?”一般来说,这类问题很难回应,但我知道他的意思,由此开始某种讨论或者他的回忆。这几年,他有一个变化,谈现在,他的话明显少,谈过去,他的话则很多。当下的事情,比如这几天或者几个月内发生的事情,容易淡忘模糊;但是,以往的事情,那些十年或者几十年前的经历,记忆则非常清楚。有的事,我在20年前就听他讲过,但今天再讲,依然清晰准确,甚至细节都不差。
2011年岁末的一个下午,王郁昭来到我的办公室,讨论他的回忆录书稿。中间,我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这个朋友是一家杂志社的总编。他说广东乌坎事件发生了重大转折,农民的基本诉求被政府接受,“村民维权理事会”由被宣布非法变为被政府承认。这位朋友认为,乌坎事件意味深长,其在政治改革上的历史地位,堪比当年安徽小岗村在经济上的历史创举,或者,中国的农民组织和村庄自治,由此开启了新时代。这家杂志社拟于近期召开一次小型研讨会,主题即为 “从小岗到乌坎”。同时,希望能够邀请王郁昭参加这次会议,请他结合“小岗”谈谈“乌坎”。
放下电话后,我和王郁昭开始议论乌坎事件。我们从乌坎事件聊到了仁寿事件。1992年末和1993年初,也是在一个深冬季节,四川仁寿发生了农民抵抗基层政府的群体性事件。严格地说,这是改革以来震动高层的第一起群体性事件。在此之前,因为税费负担引发的农民抵抗,基本上都是个体的,如发生农民自杀等。这次事件的起因是,仁寿县为修路强制农民集资缴费,农民张德安以中央减轻农民税费负担的政策规定为依据,走街串巷奔走宣传,动员农民抵制。上万农民奋起反抗,堵塞公路和围攻乡镇政府,冲突激化并扩大。在这种情况下,地方政府一方面进行高压宣传,一方面想方设法抓捕张德安。事情报告到中央,万里说:这个张德安是真正的人民代表,地方政府的做法很愚蠢。于是,因为万里的表态,政府的处理发生根本转折。随后,国务委员陈俊生主持内部会议提出要求,并在会上传达了万里的谈话。那时,王郁昭还是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我随同他参加了这次会议。我们谈到:从仁寿到乌坎,可以说是农民利益表达方式和组织形式的新飞跃:而从小岗到乌坎,则可以说是农村改革从经济突破到政治突破的新飞跃。农民在变,政府也在变。农民与政府的关系,正在酝酿一场深刻的突破或者激变,或可称为中国政治重新建构的开始。说到乌坎农民的新型组织,王郁昭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他认为,早就应该实现真正的基层自治,就基层直接选举来说,仅在村庄很不够,不仅应该在乡镇层面,而且应该在县的层面,推进直接选举。
我想起朋友在电话中的委托,鉴于王郁昭的特殊身份,作为当年支持小岗村农业“大包干”的地方领导人,现在来谈乌坎事件,具有重要的标志意义。我建议他参加这次会议。但是,他婉拒了。他表示:老了,听力很不好,无法正常听会,说话也跟不上。说:“你们来吧,我从心里支持你们。”看着他的神态,我想到杜甫的《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