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杜车别
第一章 儒家是什么?
第一节:“己”
宋明儒学亦称道学。
“道”是什么?道路也!道路者:由此至彼也。
儒家理念之千变万化,总跳不出由此至彼,问题只在于“此”是什么?“彼”是什么?
简单点说,儒家是由己至人,由人至己。说开来,由近至远,由小至大,由内至外,由表至里,由易至难,由形式至本质。也可说儒家是同与异之对立统一,己与人之对立统一,序与非序之对立统一,止与非止之对立统一。
所谓仁、义、礼、智、聖。无非就是由此至彼,由彼至此。仁者:通而能感,由人至己者也。义者:感而能通,能践行自己认可共鸣之理念于外,由己至人者也。礼者,由动作规范而至于精神修养,由形式程序而致内在诚意,由外至内,由内至外者也。智者,由过去推至未来,有近小推至远大,见微知著者也。聖者:耳,信息之输入也;口,信息之输出;王,三横一竖,沟通天地人者。圣为由此至彼、由彼至此,信息汇聚整合之结点也。
儒家之理念:知识的累积、人格的修养、人群之相处,国家的治理、都遵循由近至远、由小至大、由表至里、由易至难、由己至人再由人返己的路径。所谓小学大学,仁义礼智,爱有差等,亲亲爱人,内诸夏而外夷狄,不外乎如此。
杨朱为我只取儒家理念的起点和终点,墨子兼爱只取儒家思想的中点。
朱子曰:“杨朱学为义者也,而偏于为我;墨翟,学为仁者也。而流于兼爱。本其设心,岂有邪哉?皆以善而为之耳。”(《朱子全书》第21册 《朱文公文集》第1304页)
明儒罗汝芳曰:“杨氏为我,吾儒古之学者为己,非为我乎?墨氏兼爱,吾儒万物一体,非兼爱乎?子莫执中,吾儒允执厥中,非执中乎?故曰:似是而非”(《罗汝芳集》 第302页)
儒家是由起点到终点的一条完整路径,是一个至大无外,至小不破的圆圈。故子思曰:“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之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中庸》)
既曰儒家是一条路径,则仁为拓路;义为行路;礼为指路;智为探路;圣为开路。
这条路的起点是“己”,终点仍旧是“己”。也可以说儒家是由己至己。此是“己”,彼仍旧是“己”。
儒家不信上帝,不信神佛,不信真主,儒家只是一个信己!
“万物皆备于我”,此为儒家之信仰。儒家之学总括起来,不过要人自爱、自信、自尊、自宏;西方宗教之概括,不过要人自卑、自疑、自贱、自狭。
儒家是从自己出发,再回到自己,一以贯之的观念体系。要理解儒家,无非一个“己”字。由己、克己、明己、立己、信己、尊己、为己、行己、尽己、推己、成己,总是一个己。此个己,若能一以贯之,自然好,然其难亦在此。
为遵循“述而不作”之精神,下面就引用先儒关于“己”之论述,个别需要讨论之处再加以自己之意见分析。
由己
《论语》:“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朱子释曰“为仁由己而非他人所能预,又见其机之在我而无难也。”(朱熹 《四书章句集注》 [1] )
《朱子语类》“如‘为仁由己’,作与辍都不干别人事,须是自家肯做。” [2]
“才有些发见处,便从此挨将去,渐渐开明。只如一个事,我才发心道,‘我要做此事’,只此便是发见开明处了,便从此做将去。五代时,有一将官,年大而不识字。既贵,遂令人于每件物事上书一名字帖之,渠仔细看,久之,渐渐认得几个字。从此推将去,遂识字。” [3]
“‘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这个只在我,非他人所能与也。非礼勿视听言动,勿与不勿,在我而已。今一个无状底人,忽然有觉,曰:“我做得无状了!”便是此心存处。孟子言‘求其放心’,亦说得慢了” [4]
克己
《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传统解克己复礼,多解克为“克去”,“压制”,“克己”为克去己之私欲。朱子解克己复礼亦曰:
“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复,反也。礼者,天理之节文也。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盖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坏于人欲。故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则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复全于我矣。”
观简朝亮之《论语集注》则引一说云:据说文解字,克:肩也,犹任也,克己者,任己也。则“克己复礼”者乃为“任己复礼,则任以为己任也,故为仁矣,此惠氏栋之说也。”此说似合吾意。
又观《尚书》“克明峻德”(《尧典》),“克宽克仁,彰信兆民”(《仲虺之诰》),“居上克明,为下克终”(《伊训》),“王未克变”“克终允德”(《太甲上》),“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勋”(《武成》),“克明德慎罚”(《康诰》),“克”皆作能够解。《旅獒》中“惟克商”的克作战胜,打败解。
则“克”之最初原意为能够,後引申为战胜、打败、克制之义。而《大学》引用尚书“克明德”,“克明峻德”,克之含义仍为能够。若以“明德”为名词,明为形容词,则“克明德”犹“明明德”也,“克”甚至有光大弘扬之义。
若克作“能够”或“光大”解,“克己复礼”,非仅以复礼为己任,乃是张扬己之天性,使己能,使己大,方能复礼。克己即任己、能己、大己、扬己,而无克制之意。一做克制解,便觉压抑灰暗矣,与“为仁由己”之义也不符。
初有此解,颇自得,以为前人所未发。然观明儒罗汝芳之文集,则此解罗子早言之甚详。
“曰:克去已私,汉儒皆作此训,今遽不从,何也?
“罗子曰:亦知其训有自,但本文由己之‘己’,亦克己之‘己’字也,如何作得做‘由己私’?《大学》克明德,克明峻德,亦‘克己’克字也,如何作得做‘去明德’,‘去峻德’耶?”
“罗子曰:惟独而自,则聚天地民物之精神而归之一身矣,‘己’安得而不‘复’耶?惟中而知,则散一己之精神而通之天地民物矣,‘复’安得而不‘礼’耶?故观‘一日天下归仁’,则可见礼自‘复’而充周也,观为仁由‘己’而不由人,则可见‘复’必自‘己’而健行也。是即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者也。” [5]
“颜子克复之‘复’,即《复卦》之‘复’也。视听言动之皆礼,即‘复’以自知也。其知也,即‘乾知太始’矣乎。” [6]
“最可凭者,仍是本文‘为仁由己’之己字,岂上才去此‘己’,而下安得‘己’即去而即来耶?” [7] (《柬许敬庵郡守》)
“殊不知‘己’字一裂,则遍地荆榛,令人何处安身而立命也?”(《报许敬庵京兆》) [8]
後复观《朱子全书》,则朱子时固已有此解也。朱子语类曰:
问:“杨敬仲说:‘克 ’字训能。此‘己’,元不是不好底。‘为仁由己’,何尝不好。‘克己复礼’,是能以此己去复礼也。”
曰: “艾轩亦训是作能,谓能自主宰。此说虽未善,然犹是着工夫。若敬仲之言,是谓无己可克也。” [9]
朱子知有此解,而反对此解。吾思之,朱子之见果可全然否定乎?人固有欲念恣肆之时,谓此非‘己’,可乎?谓此为‘己’,而任意张扬,可乎?若一味贪高喜捷,固可快意一时,然实误人害己也。故朱子曰:
“当良心与私欲交战时,须是在我大段着力与他战,不可输与他。只是杀贼一般,一次杀不退,只管杀,杀数次时,须被杀退了。私欲一次胜他不得,但教真个知得他不好了,立定脚根,只管硬地自行从好路去。待得熟时,私意自住不得。” [10]
“克己亦别无巧法,譬如孤军猝遇强敌,只得尽力舍死向前而已,尚何问哉!”[11]
“战”之一字固不得少,若己力不足战,也须借他人之力来战,若只贪图省快,一味退却,则“纵己”终成“丧己”。
明儒张元忭曰:“有壁立万仞之节概,乃可以语光风霁月之襟怀。” [12]
明儒唐顺之曰:
“近来学者病痛,本不刻苦搜剔,洗空欲障,以玄妙之语,文夹带之心,直如空花,竟成自误。要之与禅家斗机锋相似,使豪杰之士,又成一番涂塞。此风在处有之,而号为学者多处,则此风尤甚。惟默然无说,坐断言语意见路头,使学者有穷而反本处,庶几挽归真实。力行一路,乃是一帖救急良方。” [13]
唐顺之阐发“战”字之义亦值得体会:
“非努力聚气,绝死一战,则必不能悟。或不知所战,或战而不力,则往往终其身而不悟”“儒者以交战为子夏之病,而不能战,是所以为子夏也。虽颜子亦有战矣,曰‘不远复’。夫不战,何以有‘复’也?虽天地亦有‘战’矣,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14]
灵明之理念,独立之个性固是“己”;恣肆之欲望,沉溺之嗜好亦是“己”。“克”字作“能够”、“张扬”之解,固可和“克制”、“战胜”之解并行不悖,互为补充。“己”克“己”,“己”张扬“己”,“己”战胜“己”,此正所以为“己”。朱子所谓“克去”,“战胜”己之私欲者,其主体仍旧是“己”也。故朱子曰:
“所谓‘克己复礼为仁’者,正如以刀切物。那刀子乃我本自有之器物,何用更借别人底?若认我一己为刀子而克之,则私欲去而天理见矣” [15]
朱子之解和罗子之解,看似矛盾,实则对立统一,相辅相成。完全无需存一废一,此亦合乎否定之否定,正、反、合的辩证之道。
鲁迅当年和创造社争论德文“奥伏赫变”该如何翻译。鲁迅说“奥伏赫变”直接翻成“除去”就可,不解何以弄成这么晦涩的音译,而创造社的人则嘲笑说应该除去鲁迅的除去,因为“奥伏赫变”不仅有除去的意思,更有继承、保留、发扬之义,翻译成扬弃都嫌难以表达原意。这是很少见的一个鲁迅在辩论里默认服输的例子。
现在观之,“奥伏赫变”没必要这么啰嗦音译,直接译成“克”字就能对应。克既有能够、光大之意,所以曰“克明德”;又有克制、除去之意,如克敌制胜。儒家所谓“克己”完全包含这种辩证的,对立统一之义,比起德文的“奥伏赫变”远为精炼深邃。
明儒赵贞吉曰:
“吾有大己,俯万物而观天地者也。大己不浃,小己揭揭,小己既克,大己泼泼。古之善‘克’者,视于无形,听于无声,动无轨辙,言非述称,四用反一,一真流行,无体无方,礼嘉而亨。少有意必固我作累,妙用齐滞,具为痿痺,此为不仁,而株橛小己。是故无己为克,真己为大,至大为仁。体无对待,不见大小,正知内外?性此曰圣,复此曰贤” [16]
赵贞吉说的“大己”,“真己”的概念,已将“克己”的对立统一辩证含义阐发无遗矣。“克己”发端在己,然仍需借外力,有制度之保障相助,方可长久,否则易沦为虚谈。
明己
明儒方以智曰 “人生天地间,当立天地之前,回天地之後。以其前後,擿之俄顷,反而自问,何以谓之我?何以问我而我遂我其我?何以为官天地,骑日月之我?天地何以有我?我何以即天地?何谓无我之真我?久而一瞥,我还我,我不自知其我,又何容所谓无我、真我者哉?号为混沌,我不应也。” [17]
王阳明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
“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传习录》)
立己
此亦是论语发端之概念,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
“立己”无非使自己站得住,“达己”则更进一步发展。自己要站得住就要帮别人站得住,自己要发展就要帮助别人发展。立己、立人;达己、达人乃是一体两面。“立己”深层次含义乃是我之所以为我,是独立之己,不随风倒之己,有个性之己,不与他人混泯,不为外物所役之己。
程子曰:“不立己,后虽向好事,犹为化物,不得以天下万物挠己,己立后,自能了当得天下万物。” [18]
南宋理学家胡宏曰:“天下之道,为人、为己二端而已,惟圣人合内外之道,得时措之宜,故不塞不流而王道行、百姓宁。舍是,则或失于为人太重而不至立己,或失于为己太重而不知立人。失己与人,则天地否塞,而人之类顿灭矣” [19]
不过胡宏将为人、为己,立人、立己割裂而言。此是其思想不透彻处。
朱子曰:“自家欲立,知得人亦欲立,方去扶持他使立;自家欲达,知得人亦欲达,方去扶持他使达,是推己及人也” [20]
“凡事,不出立与达而已。谓如在此住得稳,便是立;如行便要到,便是达。如身要成立,亦是立;学要通达,亦是达。事事皆然。” [21]
“圣人所以提起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正指仁之本体。盖己欲立,则思处置他人也立;己欲达,则思处置他人也达。放开眼目,推广心胸,此是甚气象!” [22]
罗汝芳曰:“大君子自树于宇宙间,固必有卓越之见,超乎世生之表;友朋之丽,益于道德之会;亦必有通融之妙,贯乎久要之中。是则立己立人,己达达人,浑然而无彼此,洞然而靡始终。” [23]
己立得住,则操守志向自不可夺。故《论语》曰:“三军可夺帅也, 匹夫不可夺志也”。朱子《论孟精义》引宋儒之言释曰:
“三军之帅,众可夺也;匹夫之志,虽万乘之主有不能屈,况可得而夺之乎?”
“惟不可夺,是以谓之志,可夺非志也。山岳可移,志不可移,死则可夺,志则不可夺。” [24]
[1] 《朱子全书》第6册,《四书章句集注》,第167页
[2] 《朱子全书》第14册,朱子语类 第374页
[3] 《朱子全书》第14册,朱子语类 第467页
[4] 《朱子全书》第15册,朱子语类,第1906页
[5] 《罗汝芳集》第26页
[6] 《罗汝芳集》第451页
[7] 《罗汝芳集》第666-667
[8] 《罗汝芳集》第669页
[9] 《朱子全书》第15册,朱子语类第1543页
[10] 《朱子全书》第14册,朱子语类第838页
[11] 《朱子全书》第15册 第1448页
[12] 《黄宗羲全集》第7册《明儒学案(一)》第376页
[13]《明儒学案(一)》 第698页
[14] 唐顺之《重刊荆川先生文集》卷五《答王南江提学》
[15]《朱子全书》 第18册,《朱子语类》第3757页
[16] 《明儒学案(一)》第886页
[17] 方以智《药地炮庄》,第76-77页
[18] 《二程集》第82页
[19] 《胡宏集》第281页
[20] 《朱子全书》第15册,《朱子语类》第996页
[21] 《朱子全书》第15册,《朱子语类》第1191页
[22] 《朱子全书》第15册,《朱子语类》第1193页
[23] 《罗汝芳集》第512页
[24] 《朱子全书》第7册第3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