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写作方式不是把里里外外掏出来
顾文豪:今天的嘉宾大家肯定都很熟悉了,但我还是要循例介绍一下两位老师,在我左手边的是今天当之无愧的男主角金宇澄老师,著名作家,另一位是今天专门来“捧哏”的著名作家、学者,阿城老师。
金老师来之前说出版社安排了三个地方做活动,北京、上海、广州。他知道北京读者藏龙卧虎,也知道很多北方读者喜欢《繁花》,很想听听大家怎么理解他之前的写作。而今天谈的《回望》这部作品,非常别致,下面我们就请金老师就这本书跟我们做一个分享。
金宇澄:大家好。一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一些话已经在这本书里面讲了,有一个说法是非虚构,写的时候如果没有这些材料就不会去写它了,是因为有一些过去的信件特别打动我,这些信里面的一些画面,一些人物当时的心情,所以这本书当时写得也是很缓慢。另外,我们过去说一个东西不是虚构的,那就是报告文学,到后来就变成叫非虚构,等于说根据事实,一个人的历史,这样一步一步写下来的。
对一个人的了解,多多少少是有缺失的,尤其写我父亲的这一块,如果他的材料多的话,可能比较有信心,材料比较少的时候,甚至十多年也没有一句话,就过去了。我觉得这就是我理解的非虚构的样子。另外有一些辅助性的引文,过去没有人这样用过,很有趣。譬如说到一些场景,我如果有一些这类资料,可以把它做得更形象化一些、更生动一些。写这本书的时候,关于这方面的材料,我会感觉看书实在看得太少,怎么看书那么少!
今天阿老来,我也有一些紧张。首先是我们昨天已经聊了很多话,一下子说不上来!我写这本书之前,一直看具体的材料,包括写《繁花》的时候,特别喜欢这种中国式的叙事方式,从80年代之后西方叙事很大规模地影响了我们的读者和作者。譬如说一些简单的传统笔记,刚才文豪也给了我一本《南亭四话》,我原先看李伯元的是《南亭笔记》,(记录作者)遇到各式各样的人,非常简洁。中国人的写作方式不是把里里外外掏出来,或者把一个人的内心都写出来,而是就几句话。
包括像《繁花》接受的叙事影响,上海孤岛时期,有一些新笔记体作品也很有趣。有一个“76号”成员叫吴四宝,他老婆叫佘爱珍,当时上海人的说她是“白相人嫂嫂”,意思就是女流氓,她的枪法非常准。当时汪伪银行和重庆方面银行两面较劲。譬如说今天汪伪方面打死重庆方面的银行职员,过几天,汪伪银行的职员或者副行长就会被重庆方面的地下人员打死,其中一个笔记就写到这件事,没头没尾,就是得到了情报,某某银行要在租界一个地方吃饭,中午在一个包房里。佘爱珍说要去看一下,手下的人就带着她去了。这时已经要吃饭了,里面一桌人都坐好了,手下人说,今天要打的,就是正中间坐着的那一位。
佘爱珍看到正中间坐的一位是很帅的30岁左右职员或者副行长,佘爱珍说这男的长得实在太漂亮了,别打这个人,打边上那个老头。边上的老头长了一脸麻子,她说把这个麻子打死算了。话这么说,5分钟之后一个枪手过去,一枪就把这老头打死了。这种笔记没头没尾,但有时会把你原先对人物的判断,那种熟悉的逻辑性打破。对于佘爱珍原有的判断,产生了复杂的变化,这个叫什么?她内心里的怜悯也好,爱美之心也好,也没有觉得“我要认识他”或者怎么样,就是当场的反应。
碎片化的短叙事,人的生动性会忽然露出来,这种阅读和我们以往看的砖头一样厚,分析一个人的一生的作品会有另一种感觉。包括《回望》的地下工作,不像我们看电影或者我们接受的谍战片,钟表一样算计得很准,经常会有人为的失误。在真实的历史里常会发现一些意象不到的事,我记得周恩来在上海有一个红团,专门报复当时的叛徒的,是一个公安局的朋友告诉我的,说一次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周恩来指令要送四把枪到某某路,这四把枪,当天下午四点钟送来就可以打了。但送过来才发现,居然是四把新枪,还包着油纸,把整枪擦洗干净,就要花一小时,时间就耽误掉了,等于没有枪。这种偶然性的失误,在历史里一般不会写出来,但这样的细节,作为现在的读者,我认为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看点。
包括有一回我讲过,关于日汪合约的陶希圣事件,陶希圣原和汪精卫是合作的,后发现汪精卫跟日本人秘密签订了合约,就跑到香港去了,给国民政府带来汪精卫和日本签订的合约,应该立刻就公布。杜月笙说不行,先不能暴露,见报的话,陶在上海的老婆以及三个孩子就有危险,妻小都在汪精卫手里。这是杜的大徒弟万墨林的回忆,杜月笙指示留在上海的万墨林紧急营救,万墨林得知陶希圣老婆孩子住在上海曹家渡,就派20个枪手在东湖路等待,在十六铺轮船码头另外也安排20把枪,派两辆车开到曹家渡,接上陶的老婆以及三个孩子,万一有追兵,就往东湖路开,到东湖路就会有20把枪出来了,如果甩不掉,就往十六铺开,开到十六铺一定把他们送上船,因为这里还有20把枪档着。上船后船就起锚开香港。结果车到了曹家渡,陶的妻小虽然被软禁,这天却没人注意,所以一路有惊无险,这个火爆大场面的安排,一点都没有用上。陶的家人刚到香港,国民政府全文宣布了日汪条约。这种回忆非常简洁,但场面复杂。我可能不太爱看头头是道,或者前后逻辑性非常强的历史,特别喜欢看这类八卦细节文章,有时我也在想,这么喜欢究竟是为了什么?不知道。只是发现,很多朋友也都喜欢谈论这些,有灵光一现的效果,仿佛看了这么一小段,才会觉得历史就在你眼前。
今天我只能先讲讲故事了,不好意思。刚才提到《南亭笔记》,里面记载不少怪人,我们经济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也没有那种类型的人。晚清时代有一个将军是湖南人,“清朝赵云”,具体名字我忘记了。他经常穿白色战袍、骑白马,叫有很多的老婆,一有钱就到上海来玩,他觉得全国当时只有上海最好玩,因为上海有租界,有红灯区,但他不是去上海花天酒地,到上海他就化妆成一个乞丐,跪在妓院旁的马路上,现在想想真是匪夷所思,手里拿着一沓手纸,看到一个女孩子,当然都是妓女来来往往,就给一张手纸,过去都是稻草制造的黄色草纸。一般情况下,他会被女孩子骂,脏兮兮的送这个干什么,立刻扔在地上了,也有心地善良的女孩就带走了。扔在地上他丝毫不管,像地铁发小广告的,带了纸走的女孩回去发现,里面夹了一张金叶。作者写到这里就结束了,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考虑,到这儿来做这个。如果按照我们的小说展开,按照西方心理学或者弗洛伊德分析可以写一大段。等于说,饭店里吃到了很好吃的菜,刚想再尝就没有了,所以味道特别浓。我不知道各位是怎样的想法?觉得这种小小的短章比洋洋洒洒更好,会让你产生更多的想象空间。
我在《回望》里也会触及一些小的细节,或者说正是这些细小的部分才是我真正感兴趣的。陈定山《春申旧闻》里写到叶澄衷,这人很有名气,办了很多学校,他的儿子叫叶仲方,等于现在的富二代。我觉得现在的富二代也没有这样的人,专门恶作剧。对他有一段记载也挺精彩的,有一回在一个叫大西洋的饭店里请了四五百人吃饭,大冬天来了很多人,他故意让店里烧得特别热,进了屋里会热得要命。当时上海有钱人很多都穿裘皮大衣,狐裘、貂裘,一进里面,都把衣服挂在门口,因为屋里太热了,而且叶鼓励大家拼命喝酒,又是烧火,汗流浃背。但这时候,叶仲芳已经把500个客人所有最好的裘皮大衣拿出去卖了,等散会时候,大家要穿衣服,发现我衣服去哪里了?外面那么冷,也没有空调出租车,都说怎么回家?叶走出来说,今天请你们喝酒吃饭,但我没有钱,所以刚才已经把这些衣服都当掉了,拿出一沓当票,发传单一样洒到各人头上,自己就走了,当夜这伙人狼狈不堪。但过了几天,这些人家都有人来敲门,来人都端着一个大盒子说,衣服还给你了,是新买的貂裘,也就是每一个丢失衣服的人,都得到了新衣服。这种细节,作者不多做什么解释,但越这样短的传统叙事,不说什么原因,越让人产生非常强烈的想象空间。
非虚构的写法,有一种是需要非常仔细地梳理一个一个的人物,甚至大致都要平衡以及完整,甚至加入虚构的成分。我想做的是,只要我觉得有意义、有趣的,就把它记录下来,允许有很多的空白。可能就是和一般的非虚构不太一样的写法。
我就先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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