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赵玥颖 潘陈雨
编者按:
2014年5月5日,两篇名为《请求清华留任方艳华老师》和《清华,请留下方艳华老师》的人人日志开始流传于网络,作者分别为我校外文系2011届毕业生王蕾和金璐,现各就读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和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
曾被媒体广泛关注的清华优秀选调生、外文系7字班毕业生焦三牛在人人网上转载并@史宗恺老师,引起校领导层面关注。截至目前,王蕾的日志已有4064次浏览量,186次分享量;而金璐的日志已被删除。
方艳华,1995年进入清华大学外文系接受本科教育,研究生毕业后直接留校,2004年担任外文系教师,2007年接手两个平行班共8学时的英语专业一年级写作课。
4月初,37岁的方艳华按照系里要求,开始了3年一次的述职工作。答辩结束后,系内决定继续聘任,遂将材料上报至校人事处进行最终核定。然而,根据合同中注明的“非升即走”原则,校人事处判定方艳华不符合续签要求。4月20日左右的校务会正式下达不再续聘的决定。此次决议中,外文系另一位比方艳华教龄更长的老师同样面临“走人”问题。
在最近的静园风波中,北大学子群起而争之,抛开争取民主之法是否得当不谈,敢于发声的举动引人称道。两个月前,清华外文系学生也曾据理力争,打响一场没有硝烟的“教师保卫战”。
外文系学生集体请愿留任方艳华老师的事件已从酝酿、爆发到逐步沉淀。个中缘由究竟如何?解决结果怎样?事件又为坚持学术导向的清华大学提供怎样的思考借鉴?我们再度关注。
恩师临辞退 学生齐发声
5月20日,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下简称“外文系”)2011届毕业生、现任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长英文助理的庞博,手握五天之内收集到的、来自世界各地毕业生的、总计4万余字的50多封请愿书,敲开了校人事处处长王希勤的办公室大门。
请愿书由外文系七字班2011届毕业生发起。他们与方艳华的联系,大多仅限于大一时修读过她的的专业写作课这件在庞博眼中“很神奇”的事情,起源于她与清华外文系一位老师的聊天。偶然得知方艳华面临的合同困境之后,庞博在英72的班级微信群里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方老师因为学校的一些政策关系,不得不离开了。如果大家有意愿的话,可以给她写一封信,把我们眼中的方老师是怎么样的还原一下,写完之后给学校。”
由于时间紧迫,庞博将期限定为三天。三天内,庞博收到了来自美国、英国等地共计50余封毕业生来信,尤其是七字班(2011届)毕业生,洋洋洒洒几千字者不在少数。三日后,仍有学生不断发来邮件,期限不得不被放宽至5天。
“我们不是要给学校施压,只是想从最本真的学生对老师的认识出发,用学生的记忆向学校全面展示老师的面貌、为人、教学和师道。”庞博解释请愿行为的初衷,“学校在做决定的时候,未必看到了活生生的人,他们更多的可能是通过教授们的打分、教授们评议的结果。”
资料收集完毕,庞博按照年级、班级分类整理成册,分别发送给了校长办公室和外文系人事办公室。校长办公室一直无回复;外文系人事办公室则建议直接与校人事处联系。在系人事办公室的协助沟通下,5月20日下午4点,庞博终于得以与校人事处处长王希勤进行长达三小时的沟通。
“王处长是一个很负责、讲道理的人,当然他比较严格,态度很严厉。”据庞博回忆,整个谈话过程中,王希勤向她展示了官方文件、签约合同等,主要解释了学校缘何做出如此处理。“处长作为执法者是站在学校这边,他的确说如果你今天为这个通融,相当于就是开了一个先河,明天势必又要为那个通融。50人来求情就通融,那明天100个人呢?如果都这样的话,法还怎么执行?”庞博认为王希勤态度严厉,但负责任、讲道理。
对方艳华的去向处理,王希勤提出了三种可能的解决方案:
一、方艳华延期一年,继续参与职称评定。若仍无晋升,仍要面临不再续聘的危机。前提是校方批准延期;
二、方艳华延期一年,但要成为教研岗人员编制以外的老师,但仍被允许开设外文系内部课程。但该方案需教务处 等其他部门介入,牵涉面较广;
三、与方艳华采取纯合同制,不算作编制内人员。
王希勤更提倡方案三。
“完全还是要看方老师的意愿。”庞博认为学生没有权利和义务来帮老师做决定,“到底方老师是走编制内还是编制外道路,我们肯定是希望她更加稳定地留在清华。”
庞博承认学生在网络发言、转载之时,部分表达不当给学校造成了不良影响。“把文章放到网上,可能由于对制度不是很了解,做了主观臆断。有说错的、不真实的地方,我也跟他们进行了沟通,请他们把不实的东西都删掉了。”庞博并没有企图施压于学校,产生误会也并非学生本意。
“我们是经过思考、非常理性地在处理这个问题,没有说凭着一股热血、就不顾后果不顾任何影响地在做。”庞博坚持他们有权利发声,学校也应该要听到学生的声音,“如果确实有这样的政策,能不能有商量的余地?在一刀切非常严格的处理下,能不能法外容情?学生的声音能不能在适用规则时有所补充?”
“不是联名信,而是一种请愿函的方式,每个人都以自己的名义来写。”在庞博看来,他们已经选择了更合理、更温和的方式,绝非王希勤所认为的“意气用事”。
“人事处从一开始可能是和学生比较对立的态度,后来大家能够比较一致地协商解决这个问题,对方也提出要各退一步,适当地考虑对方情况。我觉得在这个过程中,学生发挥了比较积极的作用了。”庞博对校方在此次处理中愿意与学生积极沟通、认真严谨的态度表示赞赏。
作为此次请愿活动的发起人和组织者,庞博对学校依然表示信任:“我们学生这边,至少我个人,还是会尊重学校的决定。我相信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斟酌和考虑,最后做出的决定也是会有它的道理吧。”
“我不只是一个教书匠”
“我肯定不只是一个教书匠,我对教学是很有想法的。”方艳华如是认识自己,“我觉得这些想法如果能影响到一些学生的话,价值不比几篇论文差。”
办公室里,方艳华拿出两摞约6厘米厚的作业批改记录,这是英21班学生为她整理出的申诉材料,也是她教学工作的见证。对于同学们热火朝天的“备战”,身为英32班主任的方艳华毫不知情直到她在微信上看到学生转载金璐的文章,才知道学生为她所做的努力。
“大家都不愿意教这门课,都嫌它难,推来推去就到我这里来了,一直以来都只有我一个人教。系里也希望我再带一个老师,但是找不到。”自2007年方艳华开设本科一年级专业写作课以来,平均每份作业30分钟、每周25小时的批改量从未变过。
之所以愿意接这块烫手山芋,源自方艳华本科时的经历。方艳华不喜欢“水课”,对两个斯坦福大学毕业的外教开设的写作课印象颇深。虽仅授课一年,但两名外教习惯与学生面谈每一篇文章,“那时办公条件不好,学生便经常去他们宿舍(编者注:现生命科学学院处)谈文章。”2006年,方艳华赴美国佐治亚州立大学进修期间担任写作中心助教,也促使她最终选择接下教授英语专业写作的工作。
与其他院系不同,外文系承担了较重的基础教学任务,教师被分为教研系列和教学系列。针对专业写作类课程,空对空地传授宏观理论收效甚微,教师只能通过一对一的沟通、作业修改促进学生进步。
“写作课不能作为研究型(课程)去学。我不能上课说‘我教一下写作的各种技巧,然后大家自己去练’吧?”在方艳华的教学理念中,英语写作教师跟体育教练一样,需要进行一对一的辅导,“写作是很个性化的,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思维方式不一样,犯的错也不一样。我肯定是课下跟同学一对一交流,要一个一个去纠正。”
在科研为王的高校环境中,方艳华从不认同大学里批作业是“特别low(编者注:低端)”的工作。曾经有人对她表示,像这样一门“没什么大不了”的课,学校可以随便找一个外教替上。但在方艳华眼里,有了责任感,“课可以上得很水,也可以上得很重。”
专业写作训练不同于研究类课题,一线教学占用了方艳华绝大部分时间。“我不可能有很多精力去做研究,但我是在培养中国最优秀大学生的沟通方式、思维能力,对他们以后走入社会、让他们成为更好的人其实是更有价值的。”
现就读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的王蕾,在请愿书中详细记叙了方老师的授课细节:“……在课上,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考量每一个标点符号、选词是否切合语境,以及句子之间的逻辑关系。小方老师让我们一次又一次修改自己的作文,结成对子相互修改,并留下每一次底稿制作自己的‘作品集’。她教给我循序渐进的写作方法,更重要的是精益求精、认真负责的行事态度。”
回想起方老师的课堂,庞博认为是她大学四年里收获最大的一门课,“不论是作业布置还是修改,内容都是经过高度浓缩的,课堂把控进度接近完美”。而且,方艳华对每位学生都非常关注,采用因材施教的教育方式,“不是所有老师都会愿意花这么多时间来对待一个学生”。
除了认真负责的态度,方艳华始终将培养国际化高端人才的目标落实至课堂。“出国深造后,我越来越明白,无论是学校还是职场,严谨的思维和简洁有力的写作是最有用的技能。”赴海外留学的学生连番表达方艳华开设的写作课程的帮助巨大,“她的课程当真是和国际接轨,我受用至今。当代清华学生,不仅要能埋头苦干,也要会流畅自信地表达传播。”
受到方艳华潜移默化的影响,很多学生愿意承其为师之道,投身教书育人的工作之中。当时,一位方艳华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与她在外文系馆门口偶遇时忍不住痛哭。方艳华了解到,这名女生申请出国攻读教育专业,“对教育是很有理想的,读了博士以后特别想回母校工作”。然而,这次事件给了女孩沉重一击,竟使她不断怀疑自己当时坚定的选择。
“五一之前我很受打击,从没想过会离开园子,也有一种很丢人的感觉。但五一之后看到学生的反应,我觉得自己12年来过得很奢侈。”方艳华对多年的教学生涯并没有太多遗憾,“我一直在按自己的理念、梦想生活。学生在这件事上的表现也实现了我想让他们学到的东西。
方艳华坦承自己目前的心态良好:“职称和金钱不是我看重的,但教书育人这份工作我很珍惜。失去这份热爱的工作,是让我很痛心的。”
“非升即走” 非一时新策
在支持方艳华的请愿中屡被提及的“非升即走”制度,在网上引起了大范围的讨论。部分学生误认为这是学校的新政策,王蕾的日志中也包含“惊闻学校新政策出台,就职9年未评职称的老师必须离职”(了解实情后王蕾对此进行了更正),以及“老师走人”、“解聘”、“开除”等不恰当表述。
事实上,清华在1993年开始人事制度改革的探索,提出“非升即走”实施方案,通过末位淘汰制优化师资队伍,实现人才流通。前任校长顾秉林院士在2004年接受《文汇报》采访时,对当时的设想进行了通俗阐释:“经过两个周期也就是6年,如果你还没有升职,那就应该离开。”由于现实“执行难度太大”,迄今为止清华的改革措施依然“相对平稳”。
1994年,“非升即走”正式实行,规定“初级职务在达到任职年限后三年内升不了中级;中级职务达到任职年限五年内升不了副高级者,非升即转或非升即走”。
1999年,校方实行有限期与长期聘用相结合的聘用制度,将“非升即走”制度化。新制度强调:对新聘人员实行连续合同聘用,规定初级职务最多两个聘期,中级职务最多三个聘期,如不能晋升高一级职务则不再续聘;副教授以上经过一至两个聘期后可长期聘任。
同年,清华又取消了新聘教师的任职资格证书,代之以具备明确聘期的教师职务聘书,聘任年限与合同聘用期限同步。1998年至2002年,聘用合同没有续聘(含未满合同)的教师占签聘人数的10.8%。至此,合同制逐步占领“铁饭碗”意识,在清华推广开来。
在与世界接轨的过程中,“非升即走”并非清华原创。1940年,美国大学教授协会和美国大学协会联合通过了《关于学术自由和终身教职的原则声明》,提出广为人知的“Tenure-Track”制度(又称“up-or-out”,“不升即离”制)。为了获得终身教职,美国大学专职教师往往要经历获取博士学位、博士后研究(2-3年)、助理教授(至少5年)、副教授(3-4年)和正教授的发展“流水线”。在助理教授试用期内,若无职位晋升,则必须走人;若达到评定标准,则有永久或继续任职的资格,除非某些不可抗因素干扰。
根据现有制度及条例,方艳华 “合同到期不再续聘”符合正常程序,且在聘任合同中也有明确标注。
与教研系列“唯指标论”的评定标准不同,教学系列老师成果评定尺度往往难以拿捏,主要基于人为的“认可”。根据以往“论资排辈”的经验,2009年即可参评的方艳华并不急于抢占升职机会:“从2009年到2013年,外文系教学系列一共评上了9人,他们年纪都比我大。我一直觉得这种事情不着急,比自己年长的老师先来,今年应该轮到我了,所以我就心安理得地工作。”可令她没有料到的是,当时的“不争”却衍生了后来“评定不合格”的严重后果。
对于人事制度改革和流动机制,方艳华认为是“非常好的事情”。“过去我们没有对它有清醒的认识。管理层面很清醒,知道要做什么;但到了基层,院系、老师的思维方式还未转变过来。”方艳华承认自己过去并没有清醒的认识。
值得注意的是,方艳华的述职得到了外文系系务会的通过,意味着其专业资质得到了本系教授的普遍认可。主管系内教学工作的外文系副主任张为民老师开具的证明上写着:“教学效果优异,深受学生欢迎。独特的英语写作教学理念,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但在全校统一下放名额的情况下,系内专业认可最终没能攻破行政指标的严防死守。
在2011-2012学年秋、春季及2012-2013年春季三个学期均入围接连期末评教前5%,获得“清华大学教学成果一等奖”、“清华大学青年教师教学大赛一等奖”等教学荣誉,依旧没能让论文发表不足的方艳华在职称评选途中一路顺畅。
“我主要是教学工作,要是去年知道文章少评不上职称要走人的话,我就会改变一些策略,多写一些文章,教学方面稍微放一放。”方艳华坦白道。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