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化与制度的交互关系
无论是理论文献还是经验文献,最有前景的是那些通过考虑制度与文化双向关系来解释经济发展的研究。最近的研究显示文化和制度的共生演化过程将导致以多种文化与制度相互融合为特征的多重均衡。这一类研究的基本观点是:一个国家(也或许是某个地区或者族群)分享了特定的文化理念,而这些理念又决定了特定的制度。
1、 合作与制度的共生演化
Tabellini(2008b)发展了一个关于文化和制度相互作用的正式模型,该模型包含三个要素:(1)两个潜在的文化特征(广义的道德和狭义的道德),其中一个特征更加重视合作的价值:直系亲属和宗族(代表狭义道德)成员之间的合作更容易维持,而那些拥有较少交集的人们(代表广义道德)之间的合作则较难持续。如果在囚徒困境中拒绝合作,人们将承受道德成本,即使该博弈是单期的。但这种成本会随着人们关系的疏远持续下降;(2)一种文化的垂直传播机制,父母将合作的理念灌输给孩子;(3)由多数人选举内生出的强调合作的正式制度。
合作的参与者越多,人们从中获得的收益就越大,也就会有更多的父母向孩子灌输合作的理念。这种互补性导致了多重均衡,一个是狭义道德的均衡,另一个是广义道德的均衡。好制度增加了不合作的成本以及让更多的人参与合作。通过上面的互补机制,一个社会便可从狭义道德均衡变迁为广义道德均衡。好制度强化了广义道德,它是自我实施的。Tabellini的论文还强调了广义道德在全球化(以陌生人的经济交往为特征)中的作用。
Acemoglu和Jackson(2012)只是部分同意了上述观点,他们认为合作的准则可以快速演化,并且这种准则还可以看作是对领导人和制度变迁的回应。他们研究了意大利北部和南部的文化、社会结构与政治行为的差异。过去的文献强调“超家庭主义”和普遍信任的缺乏使得人们无法为了公共利益而携手努力(Banfield,1958),但Acemoglu(2012)认为这一限制并非无法打破,他们给出了意大利南部和巴西东北部的例子(参见Locke(2002)),两个地区有着相似的起始制度,特定的政治过程和“领导层”产生了信任与合作。那些鼓励更多合作的制度和政策确实影响了社会准则。当然,由特定政治过程导致的普遍信任到底是例外还是成了一般规则还需要时间的检验。
Bowles和Gintis(2010)运用文化演化模型来研究文化与制度的互动过程。他们将文化定义成偏好和信念的集合,并且这些偏好和信念是通过学习而非遗传获得的。动物只能通过遗传和个体学习来获得信息,而人类还可以凭借社会学习来获得信息。他们运用制度来解释利他行为的演化过程。文章认为族群竞争和族群内部文化传递差别是解释人类合作行为演化的关键所在。当制度结构中的族群差别持续足够长的时间时,习俗便产生了。习俗可以长期维持也可能因为偶然的冲击快速改变。移民迅速融入现存的制度不是因为其善于学习,而是因为这就是对环境改变的最好回应。成功的制度可以通过族群的增长而完成自我复制,基于失败制度构建的族群往往因战争、环境和其它挑战而趋于消失。该研究的新颖之处在于强调了以个体为主的制度将受制于选择。例如,家庭内部的食物分享机制减弱了族群内部的生活状态差异,也就减轻了族群内部的选择压力。这种制度(食物分享)强化了以集体利益为导向的个体特征,利他行为由此而生。
2、文化与规则的共生演化
Aghion et al.(2010,2011,2013)进行了一系列关于文化与规则相互作用的经验研究。在2010年的文章中,他们尝试解释信任和规则的共生演化过程。他们构建的模型同样包含三个要素:(1)两种文化特征:公民和非公民。人们自由选择成为公民或非公民,二者的区别在于非公民会有导致负外部性的行为,而公民不会;(2)小孩关于公民和非公民的选择会受到父母的影响;(3)有一个政策机制会约束负外部性过大的行为。规则会约束行为,但如果政府官员是非公民类型的话,他们同样会因为被收买而选择那些有负外部性的行为。当人们选择生活在公民社会,他们预期会有一个低水平的管制和腐败,因此恪守公民行为;在非公民社会,管制和腐败水平就会变得很高。该模型有两个均衡:一个是没有管制和拥有大量公民个体,另一个是大量非公民个体加上严厉的管制措施。在对理论结论的实证过程中,他们发现不仅信任和管制有负向关系,信任和对管制的需求同样存在负向联系。
在2011年的研究中,他们考察了规则与文化的关系。模型的博弈顺序如下:贸易联盟决定是否投资于工会;人们投票决定一个最低工资标准;工人决定是否加入贸易联盟;工资由非联盟内工人和联盟内工人共同决定。在这一框架下,较高的最低工资制度降低了愿意与企业合作的工人的收益。即是说,缺乏合作的劳资关系增加了对最低工资制度的需求。
2013年的文章考察的是家庭关系和劳动力市场的交互作用。模型包含三个要素:(1)不同的文化观念;(2)垂直的文化传递机制(父母传递给小孩);(3)多数投票的政策机制,它允许人们选择劳动力市场管制的程度。
灵活的就业市场使人们可以跨区流动,找到与其自身能力匹配的工作以及获得较好的收入。若劳动力流动是无成本的,这个模型将很有解释力。然而,在一个以家庭为核心的社会,留在家里变得非常重要。在一个不受约束的劳动力市场,本地企业相对于无法外出就业的劳动者拥有谈判优势,因此劳动者需要管制来对抗这种优势。这将产生两个均衡:一个均衡是出现拥有较高流动率和较少管制的劳动力市场,通常发生于家庭纽带较弱的社会;另一个均衡则是出现一个刚性的劳动力市场,附带最低工资法和解约限制的管制措施,发生于家庭纽带较强的社会。给定以家庭为核心的这样一种文化特征,即使劳动力市场管制带来的人均收入较低,它扔是一种更优的选择。当家庭纽带非常强劲的时候,由自由劳动力市场引起的家庭关系弱化现象可能导致个体效用水平的下降。
这一研究结论暗示着家庭纽带与劳动力市场管制的双向因果关系。一个内生的强家庭纽带文化体系更偏好受管制的劳动力市场,反过来,后者使得强家庭纽带变成一个更优的社会选择。事实上,劳动力市场管制产生失业以及较低的均衡工资,这时家庭提供了必要的社会保险。这解释了为什么在欧洲那些拥有强家庭纽带的地区,撤销劳动力管制会变的如此艰难。
3、工作和再分配的文化
Alesina和Angeletos(2005)研究了涉及公平与再分配的文化和制度的交互作用。在他们的模型中,收入来源于能力和运气,投票者们更多的会觉得来源于运气的收入意味着更多的不公平。在其中一个均衡中,所得税很高,努力水平很低,由运气导致的不公平被投票者视为是一种负效应;另一均衡中,税率很低,努力水平高,收入中的绝大部分来自于个体的努力程度。大量的文献现实显示,那些相信贫穷是由不幸造成的人更倾向于支持再分配政策。Alesina et al.(2012)指出地区间福利政策的差别是由这些地区初始文化信念的差别所导致的。想象一些地区,例如有着深厚封建制度的欧洲,初始财富分配的不公平是由出生(贵族)导致的,而另一个社会中,例如移民国家美国,财富的初始分配更多的来源于自身的努力。由于之前并没有封建制度,马克思和恩格斯一度认为这里是最可能实现共产主义的地方。
4、文化、制度与经济绩效
Doepke和Zilibotti(2008)研究了工业革命时期经济机会与偏好形势的交互关系。其观点简单而深刻。工业革命前(没有一个完善的资本市场),富人依赖租金收入且更价偏好闲暇。同时,需要努力工作的中产阶级开始形成两种文化观念:耐心(低的贴现率)和劳动光荣的观念。当工业革命开始在英国发生的时候,中产阶级的这种态度成为其经济成功的关键因素。这一研究的局限在于,为什么这种模式只发生在英国。
Tabellini(2008,2010)运用制度与广义道德的内在联系来解释欧洲不同国家间的发展差别。在他的研究中,八个欧洲国家因为不同的历史渊源而具有不同层次的广义道德体系。作者指出,这些国家间广义道德水平的差异是持久的。在遥远的过去,制度导致了一种广义的道德文化的发展,而这反过来又帮助培育了一个运作良好的现行制度。 Michalopoulos和Papaioannou(2013,2014)研究非洲文化和制度的相对重要性。在他们的第一篇文章中,作者着眼于前殖民时期非洲民族的空间分布,展示出历史的地方制度——特别是前殖民时期的政治集权而非国家的制度措施——可以解释经济绩效在种族间的差异。在考察经济绩效时,作者使用晚上的卫星图像光密度作为代理变量。为了排除前殖民时期的政治集权是捕捉一些其他变量遗漏的可能性,作者在民族层面控制了地理,生态,和自然资源禀赋等变量。此外,他们表明,结果不依赖于文化,职业和种族差异。在第二篇文章中,作者论述道,那些由族群内代代相传的文化特征所影响的社会制度并不会轻易瓦解,而正是这些内在的民族和文化特征影响了非洲国家的经济绩效。作者主要的研究策略是,在非洲国家独立前夕,政治边界在相邻的国家分割了200多个民族,然后对同一民族的经济绩效做出比较,由于属于不同的国家,相同民族受到不同的国家制度约束。有了这一识别策略,便可控制住地理变量和种族文化特征变量。他们发现,国家制度的跨国差异并未系统的转化成那些被分割民族的经济绩效差别。当增加种族的固定效应后,国家制度和经济绩效的正向关系也消失了。
Engerman和Sokoloff(1997)的研究显示了一个地理变量如何影响经济绩效的间接机制。不同的要素投入——种植糖、咖啡、水稻的土壤适应性——有助于创造一个小范围的精英阶层并且使奴隶制度得以扩散,这加剧了不平等并降低了投资与创新的激励。这与基于种植小规模作物(粮食和畜牧业)的社会形成了对比,后者有一个更公平的财富分配和更好的经济表现。
Padró y Miguel, Qian和姚洋(2013)研究了决定中国乡村公共品供给的社会资本与政治制度间的交互关系。作者认为,在社会资本更高、普遍信任是与个体信任高度关联的村庄,选举更能有效地识别出那些更能够为乡村提供更多公共品的政治家。使用DID方法,他们考察了不同村庄在选举前后的公共品供给状况。文章的主要结论是:相比于拥有较少社会资本的村庄,选举对那些拥有高社会资本的村庄产生了显著影响。他们利用村庄祠堂的数据作为亲缘关系的代理变量,尝试从一般信任中区分出亲缘信任,研究发现该代理变量和民主呈负相关关系。
四、结论
文化和制度如何影响一国的财富积累?那些仅强调其中一个变量(文化或制度)的研究都是片面的。文化和制度是相互作用、共同演化的。同样的制度可能在不同的文化类型中具有不同的功能。基于不同制度类型,文化可能会有不同的演化方式。本文讨论了不同类型的制度,包括政治和法律制度、规则和国家的福利政策等。同时也论述了不同的文化特征,包括信任,家庭纽带,个人主义以及广义道德等等。最后还就二者的交互关系作了详尽的说明。未来的研究需要从以下两个方面展开:
首先,我们需要更好的理解制度与文化相互作用的机制。大多数研究都是从孤立的事件中来研究二者的关系。然而,文化与制度的动态交互作用是复杂且非线性的,因此线性回归方法的适应性可能会受到怀疑。
其次,我们需要更好地理解二者因果关系的传递渠道。大多数研究都是通过工具变量方法或者外生的历史冲击来区分出其中的某个因果关系。文化与制度的互补性特征增加了因果识别的难度。还需要更多的工作帮助我们理解这种互补性以及它们是如何对经济绩效产生影响的。学者们需要更多关于文化演进和制度变迁的案例来研究二者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