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网】(专栏作家 陈晋)在英文里,如果说某人是一个家庭或任何一个群体里的“黑羊”(black sheep),它的意思是这个人非常不合群,带有明显叛逆思想或行为。
马戈林(Steve Marglin)教授在哈佛经济系就是这样一个人,有强烈左派思想。他在哈佛讲授课程的内容都以批判主流经济学、批判性地审视现代化和经济发展为主要内容,试图替代由曼昆主讲的“经济学原理”(Ec10)课程(关于这门课系列文章,详见第一本《哈佛经济学笔记》第一章《曼昆与经济学原理》)。
马戈林的研究领域包括收入增长与分配的关系;劳动力供给过剩的经济体系是如何运作的;经济增长对社群建设有什么影响,是怎么影响的。他的最新研究挑战经济学里最基本的假设,试图颠覆主流经济学。他2008年新书的题目是《令人抑郁的科学:像经济学家一样思想是如何破坏社群的》(The Dismal Science: How Thinking like Economists Undermines Community)。 此外,马戈林对哈佛经济系的同事也距而远之,从多方面显得与整个系格格不入。
人们不禁好奇,这样的人怎么能在哈佛经济系成为终身教授呢?成为终身教授需要经济系其他终身教授的集体评定,马戈林是怎么通过这一关的?
那是非常久远的事了,除马戈林本人以外,几乎没人真正了解。但从他的简历中我们可以推测蛛丝马迹。
马戈林原来是从加州公立学校毕业、有犹太背景的高中生,上世纪50年代考入哈佛大学本科,然后读研究生,获经济学博士。在这期间,他曾经去印度教书一段时间,目睹贫富分化和印度人反殖民的呼声,思想开始向左靠拢。1968年在学生运动和各种反抗越战活动高涨的时候,马戈林被哈佛经济系晋升为终身教授。马戈林曾经因为活跃在这些活动中而被认为与共产党有关联,甚至还有短暂入狱的经历。人算不如天算,可以想象当时大的政治气候帮助了他的晋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马戈林与时代的潮流背道而驰,似乎愈加成为边缘人物。
马戈林被“占领哈佛”运动邀请公开讲演
但现在的政治经济气候是否又不同了呢?2011年12月初“占领哈佛”运动中的学生邀请马戈林以“替代曼昆‘经济学原理’”为题做公开讲演。马戈林与其他哈佛教授一样出口成章。全篇讲演只有22分钟,但内容紧凑丰富。
他在开场白里说,他非常关注“占领哈佛”运动,也非常高兴成为这个运动的一部分,“现在是非常有教育意义的时刻”。他声明,他的这次讲演不是针对曼昆教授本人的,而是针对曼昆所代表的主流意识形态。
2011年11月初,大约70名学生从曼昆的“经济学原理”课堂出走后,曼昆在回答记者提问中说,他教的经济学原理课程与其他常青藤大学里的经济学入门课程没什么不同。言外之意是,他的课程是主流经济学课程,他写的教材代表主流经济学思想。
马戈林说,曼昆的这个回答是对的。其实,无论是共和党派经济学家写的教材,还是民主党派经济学写的教材,在理论根基上都一样 --他们都对市场深信不疑。我们看到的更多的不是各种经济学教材的不同点,而是他们的相同点。
2003年10月当曼昆还是小布什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的时候,他曾经在国会发表证词,引起轩然大波(详见第一本《哈佛经济学笔记》第11页《美国总统经济顾问的中美贸易观》)。他用相对优势的贸易理论向国会解释为什么美国制造业的工作不翼而飞:为了创造更大的“饼”,各国应该扬其所长、避其所短,发挥相对优势,通过贸易互通有无、各取所需、互利互惠。这些证词令所有议员和各类评论家对曼昆的观点横眉冷对、嗤之以鼻,只有经济学家在报纸上为他辩护。
马戈林说,这个例子说明经济学领域已经被孤立起来--经济学家站在其他所有人的对立面,这是经济学整个专业的问题。马戈林接着批判一种常见观点。有一个为曼昆教授的“经济学原理”辩护的学生说,经济学是关于效率的学问,政治学才是关于公平的学问,各司其职,不能要求经济学谈论公平的问题。马戈林指责,这种判断的本身就带有意识形态色彩。如果没有意识形态,我们怎么能解释我们所生活的社会呢?社会科学怎么能像研究苹果从树上掉下来那样完全脱离意识形态?其实,意识形态充斥了经济学,否则我们怎么解释1%的人拥有40%的财富?
然后马戈林介绍他在哈佛大学开设的课程--在曼昆的经济学原理(Ec10)以外的经济学入门课程。这门课的上半部分是让学生了解主流经济学,其目的有三个。
第一,要让学生知道,经济学是我们理解这个世界如何运作的一个重要渠道。
第二,我们只有深入理解主流经济学,才能更有效地批判它。
第三,经济学已经变成了“权力的语言”(language of power)。它是有权有势的人说的话,如果你不懂这门语言,你就无法与他们沟通。
课程的第二部分是从四方面批判主流经济学。
第一,收入分配两极分化。追求经济效率是否与合理的收入分配从本质上相互矛盾?
第二,对古典经济学最成功的批判,在马戈林看来,莫过于凯恩斯理论。古典经济学相信,市场本身的规律是向“全就业”方向发展的。凯恩斯认为不是这样,并设计一套财政和货币政策校正市场的自然发展规律。
第三,环境恶化。我们盲目地发展经济,完全不知道我们已经消耗、污染了多少自然资源、还有多少留给子孙后代、我们怎样才能可持续地发展。
第四,经济与社会、社群的关系。追求效率到底会让我们的社会更加和谐、更加团结呢,还是会让我们的社会四分五裂、分崩离析呢?在美国20世纪70年代后期,也就是美国经济黄金时期(高增长、低通胀、全民共同富裕)的末尾,企业首席执行官的平均工资大约是普通员工平均工资的20倍。到了上世纪90年代,这个数字已经变成了两百多倍。
马戈林说,这四种批判远远不能囊括所有对主流经济学的批判。除此以外还有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和基督教的批判等等。它们各自都有完整系统的说法,虽然他的课程没有涉及这些。事实是这些批判中的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主流经济学变得无足轻重。马戈林要让学生明白,经济学不是放之四海一成不变的真理,而是一些有很多条件的、很多前提假设的结论。它是让我们理解这个世界的一个视角--既不代表所有的视角,更不是唯一的视角。
马戈林接着回顾他这门课产生的历史。上世纪80年代初哈佛学生呼吁从多视角审视任何一个领域,这正好与他要写一本书的打算不谋而合。于是他就把这本书的提纲改写成一门全年课程的教学大纲(秋季教主流经济学,春季讲对主流经济学的批判),交哈佛经济系审批。经济系终身教授投票的结果是2比33。他记不清否决票是否确切的是33,但他清楚地记得赞成票是2,也就是说,除他自己以外只有一个教授同意他的课程。
马戈林说,从如此大的否决比例可以看出经济系是多么保守。好在学校教务委员会批准他开设一学期的社会科学课程(social studies),于是他就把一学年的课程压缩成一学期。这使选学这门课的学生和他本人加倍工作。
在对这门课的批评意见中,马戈林说有一点是应该肯定的。这门课用太短的时间涵盖太多的内容,学生对主流经济学还没有系统掌握就学习对它的批评,这只会让学生越来越糊涂,而不是愈加清晰。马戈林承认这是个问题,这门课对本科生很难。但真正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在什么时候让学生了解这些对主流经济学的批判呢?
他曾经参与设立美国高中生经济学教学标准的设置。当时委员会决定,高中生就接触这些内容太早了,应该等学生接受高等教育时再学习这些内容。但现实是经济学研究生也不学习这些内容。也就是说,经济学界大多数人都赞成从多角度看问题、带着批判性眼光看待任何授课内容,但是现在太早,以后再说。马戈林讽刺经济学界的言行不一。
最后马戈林剖析,为什么这些批判主流经济学的思想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边缘,不受重视,更没能取代主流?他自问自答。知识分子的真正作用是通过写作、教书而播下思想的种子,至于种子会不会发芽、开花、结果,这取决于很多外部条件--土壤适合与否、温度怎样、雨水是否充沛等等。也就是说,一种思想是否能成为主流,是否有真正的影响取决于社会政治气氛和经济条件。20世纪30年代当失业率高达25%、人心惶惶的时候,凯恩斯理论应运而生,引领了新的政治运动和全新的经济政策(New Deal)。凯恩斯因此成为,至少是20世纪,最伟大的经济学家。
在短暂的问答时间里,有学生问到他与哈佛经济系其他同事的关系。马戈林说,这个问题很好回答,简单地说就是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之间很有礼貌,但没有任何思想上的交流。”在这场活动之后,“占领哈佛”运动中的学生把讲演录相放在网上(youtube)广而告之。
评论马戈林的讲演
对这场讲演,曼昆的评论平和婉转。他说,“在这些讲演内容中,我赞成的比例或许比大家想象的要多很多。我与马戈林的主要区别在于教学方法,而不是教学内容。我认为他的课程更适合大二年级学过‘经济学原理’的学生选学,因为他们已经有一些经济学基础了。对大一年级完全没有经济学背景的学生来说,这门课太早了。”
国际经济学教授理查德·库珀(Richard N. Cooper) 的评论显得与时俱进,开明豁达。他说,“马戈林对主流经济学的四点批判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包含在发展经济学、环境经济学、行为经济学等新兴学科里面了,这些都是主流经济学的一部分。”在人事关系的问题上,库珀回顾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名震一时的哈佛左派著名经济学家高尔布斯(John Kenneth Galbraith,1908-2006)。“高尔布斯的批判思想与很多经济学家都向左,但他在哈佛校园和社区非常活跃,积极主动地与人交流半个多世纪。马戈林应该更积极地参加经济系的各种学术讨论会,没有什么严肃的观点不能面对面地交流。”(关于库珀的思想观点,详见第一本《哈佛经济学笔记》第273到286页《不信偏见的经济学家:库珀解读经济热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