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政府干预”到“政府参与”的经济学探讨
———经济现实、经济史、经济哲学的角度
中国人民大学商学院 王晓明
这是为参加中国世界经济学会2018年会写的发言稿,与此前一篇文稿有所不同,核心旨意是一致的。
世经学会“对外开放40年:历史经验与时代方略”理论研讨会的这个名头很大,似乎想借中美贸易战的机会,让“世界经济”重新成为“显学”。看了澎湃才知道,这是上海市的布局:上海社科院各所,均以改革开放40年为主题,举办相关学术研讨会,目的是为”改革再出发“寻找新理论。上海作为改革的前沿,有这种需要和实力
80年代末,在中国进入改革开放之际,尤其是那场学潮,曾经让世经学会走上前台——其与复旦大学、上海社科院世经所合办的《世界经济导报》,红极一时,影响巨大,可谓改革开放的舆论前沿,堪称赵紫阳的智库。是我这种雄心勃勃的青年必读之物。直到如今,我仍然对那批年轻的编辑充满敬意,因为他们无论有何种观点,都是出发于家国情怀,出发于一种勇于担当的精神。
这场会的宏大议题,让我想到西汉末的”盐铁会议“。会议理应讨论两个层面的东西:一是战略层面,应深入历史,寻求现象——本质的对话,从而对当下问题进行有效判断,进而提出中国面对未来的战略性选择和理论创新;一是技术层面,对当下的具体问题解决提出理论或方法、技术的解决路径与可行方案。
很遗憾,这场会成了争论中美贸易战的”是非“会,一些学者仍然不过拿着拷贝的西方理论或模型来”刷存在“。我吃惊的不是学者们的智商,而是情怀。
第一天的会很热烈,上百人的大厅座无虚席,我是站在仅供容身的墙边旁听的。人如此热烈,一是显示学者们的关心时事与动态,渴望新的见解;一是这一天做报告的都是”大碗级“学者,”名头“仍然很重要。下午的圆桌会议甚至有点火药味。面对一个学者用模型推导”中国出口对美国就业“的相关性分析,我很想知道他是否拥有”绿卡“——要知道,用这种狗屁模型同样可推导出”美国出口对中国就业“的相关性,他连国际竞争的经济学常识都没有。其实,这是个立场问题——你站在谁的角度说话,理论就为谁说话。
当然,站着的我连提问题的机会都不存在,主持人把机会给了坐在前排、同样是大碗的学者们。不过,能做到对话已经是学术会的大跃进了,只是尚须摆脱”小圈子“。我倒是觉得,把问题留给普通民众或许更合适——让这些高居学术象牙塔、自以为明智的学者们知道自己的斤两。
我的议程在第二天上午的主议题板块,到了会议室,才发现除了做报告的几个人听者寥寥,依然成了惯常学术会的“刷分”流程。好在我做完报告,尚有学生和学者产生热情的回馈,令我感动。会议主持人甚至帮我推销起书来,建议大家去看我的世界贸易史,说他也要拜读一下。
在我前面做报告的是桑百川先生,他借用邓公的话,表明改革开放是右对左的胜利。并认为当下有人借反腐、反贪之名行左之风,将防“左”视为重中之重。听起来反而有点“阶级斗争”的味道,只是这个阶级斗争是以美国的政治正确与自由市场为真理标准。坦诚的说,我身边有很多象百川这样的朋友,他们的问题在于不了解西方之所以发达的历史,把自身的失败推责到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上,有“恨铁不成钢的心态”。这可以理解——因为他们对国家兴亡有更强烈的寄予。正如人生一样,历史也是有机遇的,不能因为我们在一个环节的失败,就认定是整个民族和历史的失败。我在发言时开玩笑说:“我和百川一见如故,但在我这里没有左和右。”是的,解决问题才是真知。正如邓公的名言:“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当下的问题不是老鼠和猫的问题,而是老鼠变成了猫。
情随事迁,审时度势。当下的主要矛盾已经无法靠西方的经济理论和发达路径去解决,必须回到本位寻求自我创造,要知道,没有一个比尔盖茨是拷贝出来的。
圆桌会上,老会长问专家们能否用几个字概括改革开放40年的成就或突出之处,一时哑然。我后来向老会长贡献了一个词:“主体性开放”。中国的改革开放能取得如此的成就,在于保持了自我定力与选择,而非盲从西方。
引言
改革开放40年,中国经济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这个四十年,应该以三十年+十年去看,即08年美国金融危机作为节点。)然而,有必要充分探究促成这种发展的内、外动因,以及由此发展引致的诸种问题。分析以往成因的内、外环境条件与主要因素,深入观察这些条件和因素在整个过程和重要节点上的变化,从而为当下经济所遇的困难和问题寻求有效解决的路径,更重要是为中国长远可持续发展提供理论和观念支撑。
事物的发展无外受制于两端:内部动机和外部条件。改革开放的破局,首先激发的是内部经济能量。被压抑的个人需求欲望破解,成了自我内部的驱动力。即管仲曾经用过的“以利驱民”之策。外部因素和条件,有政治、经济两个维度和各种层次。政治上而言,开放中国与西方的某种战略意图是一致的;从经济上说,中国的要素资源和市场潜力,既符合H—O理论,更满足资本对中国市场巨大潜力的美好预期。由此拉开了“两头在外”加工型经济的帷幕,促成了“中国制造”的完成。还要考虑到中国人的勤劳与企业家的精明,政府在经济发展中的有效诱导和政策扶持。
这是中国当下经济的前因,向前发展的持续动力来源于它;所面临的困难和问题,也是这种发展所积累或引致的。不这么看,就不符合历史唯物主义。当下的经济形势,同样分内外两端。从外部来看,中美贸易争端与世界经济由多边走向双边、各国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的兴起。背后的本质都可谓“基辛格定律”,即“利益”之所在。这种局面的原因主要是新兴经济体、尤其中国的发展改变了已有的世界经济格局和利益格局,这当然不会让曾占据利益格局高端的发达国家爽快。西方发达国家已经过了其发展、发达的“历史气候”,内部动能缺乏使矛盾更加激化。其把自身衰落的原因归结于新兴经济体。
这种利益关系才是当下外部形势变化的核心,并非由于信仰或体制等导致,后者只是借口而已。然而,这是当下中国必须面对的、恐怕难以破解的硬约束。改变这种约束的方法,无外改变发展思路与合作对象,将中国经济发展的命运握在自己的手中,把已有40年与发达国家的合作动能,转换为与其他区域和国家的发展动能,以及内部动能,这才是明智的选择,却不是一下子可以做到的。
从供给端来看,外资的涌入和国内企业的崛起,以及出口导向的经济政策作用,产生了几个层面的问题:一是外部市场紧张问题。这个问题在西方衰落和保护主义抬头下,迅速变化为所面临的巨大困难;一是劳动力价格问题即要素优势的丧失;一是产业结构问题,即市场和需求导向、投机导向的产业安排,在自主性和诱导性双重合力下,造成低端产业过于拥堵、局部产业发展畸形。这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问题,如外资并没有将优势竞争要素(技术)带入中国;劳动力在发展过程中没有得到有效培训;企业在自由竞争中没有采取优化手段等等。这就是所谓的产能过剩问题。这个问题政府已经准确把握,从而提出了供给侧改革,去产能和优化产业结构。实现这样的目标,要看外部条件与内部元素是否能形成多方利益和经济生态的匹配关系。
从需求端来看,首先看外部市场。改革开放以来,“两头在外”的企业发展迅猛。一是外部资本(跨国公司)利用中国廉价、勤劳的劳动力,进行了全球市场安排;一是中国企业通过学习吸收,迅速参与到外部市场的竞争中。而两者面对的是冷战后重新扩张的国际市场。这形成了中国制造的巨大机遇,促成了中国企业和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
然而,美国的金融危促成了新的经济发展形势。金融危机后,虽说靠中国的发展动力和市场需求,有效缓解了矛盾,甚至使危机的全球性影响表面上消除,实际上这是西方经济大周期的转换点。西方发达国家由内部积累的种种原因,出现了发展动能丧失的事实,这在短期内成为中国经济的利好。发达国家的经济下滑、收入水平下降、两极分化,促成了社会消费向低端的转移,这使得主要依靠价格竞争的“中国制造”更受欢迎、更具竞争力。这恐怕就是上一个十年中国经济发展迅速、GDP达到世界第二的外部条件。然而,也积累了巨大的矛盾,贸易摩擦便是这种矛盾的体现。一个国家的经济目标不单是消费者满足,更重要的还在于国家间竞争。当后者成为主要矛盾时,市场竞争就会让位于更高的战略博弈。中美、中欧、乃至中日间的矛盾都在于此。这是市场经济理论无法解决的更大、更长远的利益关系问题、战略关系问题。
解决这一外部市场问题,还不能靠其他发展中国家和新兴国家的新兴市场完全替代。一是中国与西方发达国家在长期往来中形成了从产业到需求的匹配关系;一是其他区域和国家难以提供相应的需求容量,同时缺乏应有的信任。
从内部市场来看,出口导向的外向型经济本身就忽略了内部市场,因无需内部市场的支持。中国制造竞争力来自于低廉劳动力,对应的低收入难以支撑迅速发展的产业和产能;国内市场很大一部分、尤其是中高端市场消费,更主要是由外资产品占据的。换言之,外资的撤出或消费收入的转移,都不有利于建构国内企业与消费的匹配关系。也就是说,中国企业的发展并没有与国内消费形成生态关系。笔者在另一篇县域经济重构的文章中,提到了这一可能的政策方向。这是一些学者似乎没有充分认识到的关系。
从消费角度来看,内需不足是中国经济当下的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同收入分配、产业结构、资本目的密切相关。从收入分配来看,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低收入阶层长期收入偏低问题,这是中国制造竞争力的根本,却影响到真正关联实体经济、尤其是消费升级产品的需求不足。
二、收入分配问题,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按能力分配及机会的不均等,导致了收入的两极分化,高收入阶层的收入并不能进入有效需求领域,形成一般产业的需求力
三、投机需求问题,房地产和股市对经济的作用显而易见,但其副作用日益突出。房地产有效解决了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与再发展基金,为私人资本提供了原始积累机会。但其吸入大量居民收入,并形成一次次投机浪潮,干扰了经济生态,影响到其他产业的产品供需关系。而资本投机进一步吸走消费力,成为内需不足的重要因由。房地产与资本投机导致的地价与物价上涨,同样使刺激有效需求、转而形成供给端拉力的努力化成泡影,严重影响到实体经济的再生产和良性循环。
四、理性消费问题,需求和消费是供求关系的重要一端,是社会再生产、产业再生产的重要环节。理性消费实现的是产业与需求间的优质循环。消费者在市场上优选产品,使企业在竞争中走向良性再生产。当下的市场更多非理性消费现象,过度营销和信息泛滥,不仅干扰了消费者的有效需求,甚至导致了“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从而使社会再生产不利于优质产业和企业的优化竞争。
在收入分配问题上,也有所谓“中等收入陷阱”的问题存在,这是市场经济体制下的问题,在西方国家广泛存在。
若想正视和解决当下的中国经济问题,还涉及对西方经济学理论的清醒认知。当下最流行的莫过于“自由市场理论”。从西方经济学说史的角度而言,凯恩斯的有效需求理论、罗斯福新政、战后马歇尔计划、当下特朗普的大棒,都是政府干预的典型。亚当斯密所谓“个人追求最大利益会导致社会整个利益的最大化”,无疑是痴人说梦。正如老子所言的“不贵难得之货”,在资源和市场有限的情况下,自利的最大化追求就是从欲到争、由争到乱的过程。“看不见的手”正是这种盲目性的体现。
“自由市场理论”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才风行的,它契合了美国政治正确的民主和自由的信仰,也符合美国和美国资本、企业占据生态链高端和经济势力高端的实际利益关系。这股风潮曾引致英国、法国等的“私有化”运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国有企业的弊端。但事实已经摆在面前,西方经济并没有因“自由市场理论”而摆脱困境,反而越陷越深。如果诺贝尔经济学奖学者那些高级的数学模型能解决现实经济问题,美国的金融危机就不会发生。华尔街既不是华盛顿,也不是哈佛大学,那里的游戏规则只是私人利益的最大化。资本从来就不会听经济学家的话,正如信息时代产生的资本借信息垄断和欺诈一样,经济学的“完全信息”,不过学者的理想罢了。
这并非全然否定经济学理论的价值,理论是人类在长期经验中的提炼和总结,包括一些勇敢的设想和美好的愿望。它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会成为人类奋斗的动力;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会起到积极的作用。担当历史条件发生变化后,理论与实际渐相背离,就会发生“名实不符”的问题。如果刻舟求剑或对时代强者简单模仿,最终很可能落得邯郸学步的笑话。
《易》经里有言“无往不返”,人类社会的总规律具有循环特征。当我们奉某种理论为解决问题的唯一真理时,它的悖论必将出现。中国改革开放40年,是依照西方市场经济理论,一步步活化发展开来的。包括“美国经验”,给了我们很大的启示甚至帮助。然而,在当下的时间节点,要解决的是40年发展积累和变化带来的问题,面向的是已经改变的当下和未来。这就需要我们要有一种“逆向思维”,采用的政策或者经济手段应该以“逆向操作”为主。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们要弄清楚“萧何”的本质,取其好的一面,去其不好的一面。这是中国人所谓的阴阳之道,也更符合中国经济当下的现实需要。而完成这种观念的调整,是需要对西方市场经济理论、经济史、经济现实有真正清醒认知。
经济发展的理论目标与国家发展的现实目标理应是一致的,那就是国民福利的最大化和作为群体代表的国家利益的最大化。这其中涉及个体与群体、自由与秩序、活力与稳定、短期与长期的诸种关系。在这几种关系中,存在着国家主体、资本主体、个人主体之间的博弈关系。市场平衡便是追求这三种主体的经济关系平衡,处理好这种平衡国家参与必不可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