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曾经十分精辟地把黑格尔辩证法的主要成果,高度概括为“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紧紧抓住这一点,是揭示黑格尔哲学秘密的关键,也是理解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精神实质的关键。因为“否定”不仅是黑格尔哲学的核心,也是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基本原则之一。问题仅仅在于,对于黑格尔来说,“否定”不过是那个超越于一切事物(自然界、社会和人)之上的“绝对精神”借以实现自己的中介,因此辩证法在黑格尔那里被神秘化了;而对于马克思来说,“否定”一方面是客观世界(自然界、社会)和人的能动性本质以及现实运动的本原和推动力量,另一方面则是人用以理解世界(自然界、社会)和人本身的批判的和革命的武器。
一
黑格尔不止一次地提到斯宾诺莎的一个命题:一切规定都是否定。但在黑格尔看来,斯宾诺莎只看到了否定的消极方面,而没有看到它的积极方面,他只把否定简单地理解为否定,而没有进一步理解为否定的否定,即通过否定而达到真实的肯定的过程。因此在斯宾诺莎哲学中,否定仅仅只是“作为虚无而出现”,“在实体中根本没有它”〔1〕,尽管斯宾诺莎天才地指出了实体是“自因”。
在黑格尔哲学中,精神是最高的也是唯一的实体。但在黑格尔这里,精神已经不再是一个静止的东西,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自我运动的过程。在黑格尔看来,精神作为最高的和唯一的实体,固然是绝对的自身同一,绝对的无限者,是“一”或“大全”,但精神并不只是一个结果,因为单纯的结果只是一个空疏的存在或无内容的抽象。黑格尔说:“事情并不穷尽于它的目的,而穷尽于它的实现,现实的整体也不仅是结果,而是结果连同其产生过程”。〔2 〕他明确指出:“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3 〕那么,黑格尔究竟想要通过他的这个作为“实体——主体”的精神说明什么呢?
首先让我们来看一看他对这个“实体——主体”都作了一些什么样的规定。他指出:“活的实体,只是当它是建立自身的运动时,或者说,只当它是自身转化与其自己的之间的中介时,它才真正是现实的存在,或者换个说法也一样,它这个存在才真正是主体。实体作为主体是纯粹的简单的否定性,唯其如此,它是单一的东西的分裂为二的过程或树立对立面的双重化过程,而这种过程则又是这种漠不相干的区别及其对立的否定。所以唯有这种正在重建其自身的同一性或在他物中的反映,才是绝对的真理,而原始的或直接的统一性,就其本身而言,则不是绝对的真理。真理就是它自己的完成过程,就是这样的一个圆圈,预悬它的终点为目的并以它的终点为起点,而且只当它实现了并达到了它的终点它才是现实的。”〔4〕这段晦涩的文字, 正是黑格尔对他的“实体—主体”的提纲挈领式的说明。
在这里,否定性的原则是核心。什么是否定性的原则?这就是自身转化(向他物的过渡或异化)以及克服这种自身转化(在他物中映现自己的本质或克服异化)。这正是自我运动和自身发展的原则。在黑格尔看来,精神是一切事物的本质,因而包含着整个世界的丰富性。但是,精神只有在自己的运动中将其全部的丰富性显现出来并从而达到对自己的认识,才能使自己最终成为现实。黑格尔之所以不满意斯宾诺莎的实体,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这个实体缺乏精神的丰富性,“如果老是停留在这种实体那里,那就达不到任何发展、任何精神性、能动性了。 ”〔5〕所以,黑格尔要求对实体加以进一步的规定,以使它成为能动的也即自身发展着的自由的精神。然而,任何一个规定,哪怕是最简单的一个规定,也是对精神的原始的、直接的自身同一(这种自身同一的格言是:我就是我自己!)的否定。因为,没有任何规定性的精神,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一个字,“比这样的字更多些的东西,即使仅仅变为一句话,其中也包含着一个向他物的转化(这个转化而成的他物还必须重新被吸收回来),或一个中介。”〔6 〕而精神的任何一个进一步的规定,又是对在先的那个规定的否定。但是,如果只对否定作这种片面的理解,也即仅仅把它视为精神向他物的过渡,而不是进一步把精神的这种向他物的过渡看作同时也就是精神返回到自身,那么就会陷入黑格尔所说的那种“恶的无限”之中。因为在黑格尔看来,精神的无限丰富性在这种由一物向他物转化的无穷递进中,并没有得到实现,而是被推到了遥远的彼岸。“恶的无限”,因为它只是一种片面的否定性,所以是永远达不到的,而“哲学从来不与这种空洞的单纯彼岸世界的东西打交道。哲学所从事的,永远是具体的东西,并且是完全现实的东西。”〔7〕因此,现实的精神必须从否定的这种片面性中解脱出来,重新达到对自己的肯定。否定必须扬弃,从而达到否定的否定,即新的肯定。这个重新达到的肯定,就是精神的现实,就是黑格尔所谓“真的无限”。“真的无限毋宁是‘在别物中即是在自己中’,或者从过程方面来看,就是:‘在别物中返回到自己’。”〔8〕精神从自己的直接性出发, 自己规定自己,自己展开自己,在这种展开的过程中不断地否定自身又不断地扬弃这种否定而返回自身。这就是黑格尔的否定性的辩证法所揭示的精神的自我发展和创造。而这个自我发展和自我创造的过程,不是别的,就是精神的实现了的自由。
在黑格尔看来,精神的最终实现,是精神在人的意识中达到完全的自觉。但是,人的意识不仅不能一开始就达到自觉的精神,甚至不能一下子就达到精神的原始的、直接的自身同一。最初的人类意识,只是一种感性的意识,是一种没有精神性的东西。从最初的感性意识,到精神的纯粹概念,人类意识经历了一个极其漫长而艰苦的发展过程。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就是对人类意识的这个发展过程的描述。在这个过程中,意识经过曲折、矛盾和自我异化而最终达到对自己的认识,达到绝对精神。就意识如果不经历这样的发展就不能实现自身从而达到自觉的精神而言,这个过程是必然的。但是在这里,必然性并不是一种外在的、强加给意识的东西,而就是意识本身的运动和发展,而这个运动和发展的根本动力,恰恰就是意识自我否定的这种能动性本原。因此,这同一过程又是自由的。我们知道,对黑格尔来说,意识和人、人的本质是直接同一的。因此,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所描述的意识的发展史,其实就是人的历史、人的本质的生成史;同样,黑格尔否定性的辩证法所揭示的精神的自由,实质上就是人的自由。
精神的(同时也是人的)这个自我否定和自我创造的自由能动的本质,实在是黑格尔哲学的精髓。但正是这一点,往往被许多人所忽略,他们往往只是注意到黑格尔哲学中逻辑推演和逻辑结构的方面,而没有进一步去发掘隐藏在这种逻辑推演和结构背后的黑格尔哲学的精神实质。事实上,如果抛开了精神的(同时也是人的)自由这个活生生的内容,那么黑格尔的辩证法(且不谈他的逻辑推演和逻辑结构中到处可见的牵强附会的那些方面)就只是一种非常形式的东西。
黑格尔的整个哲学体系,是在《哲学全书》中完成的,但问题在于,黑格尔所以把思维看作是世界的本质,从而走向把宇宙彻底精神化的绝对唯心主义,根本的原因恰恰在于,对于他来说,实现了的思维就是自由,或如他本人所说,“思维的自身统一性就是自由”。〔9〕
事实上,精神的(同时也是人的)自由,不仅是黑格尔哲学的精髓,也是贯穿于整个西方哲学史尤其是整个德国古典哲学发展始终的一个本质内容。早在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就独具慧眼地指出,哲学是唯一的一门自由的学问。可以说,自由是从有哲学以来就一直为哲学家们所渴求的一个内在目的。但是,真正把自由和整个世界尤其是人类社会生活及其历史发展联系起来并从而使它具有一种本体论的意义,则是从卢梭开始的。而一个自由能动的本体,恰恰是近代辩证法的前提或基础。因此,正是卢梭哲学,他的人的自由能动的原则,提供了由法国机械唯物主义向德国唯心主义辩证法过渡的桥梁。黑格尔在论及法国哲学时指出:’现在自由的原则在卢梭这里出现了,……这个原则提供了向康德的过渡,康德哲学在理论方面是以这个原则为基础的。”〔10〕黑格尔高度赞扬了从康德、费希特到谢林,德国哲学对卢梭自由原则的发展,并自诩为这个发展的最终完成者。在他看来,康德和费希特把卢梭的自由变成了思维的自由,但却只是一种纯主观性的自由,因为他们都把思维仅仅看作是人的思维,永远有一个他物(康德的“物自体”,费希特的“非我”)与之对立,思维永远受一个对立物的牵制和制约。谢林的“绝对的同一性”,虽然已经抓住了思维不仅作为人的思维而且同时作为世界的本质这个绝对自由的本体,但他却没有把这个本体所包含的丰富性通过其自身的必然性揭示和发展出来并从而使之得到证明。只有到了他黑格尔,才不仅揭示了精神是如何成长为自由的精神的,而且给予这一过程以逻辑的必然性。因此,如果说《精神现象学》是对精神的自由所作的历史性陈述;那么《逻辑学》和《哲学全书》则是对这同一个精神的自由所作的概念的或哲学的把握。
全部黑格尔哲学,是以思辨的形式表达出来的精神的自由及其成长的过程;而精神,不过是黑格尔对人及其本质进行唯心主义抽象的结果。并且,黑格尔之所以能够把精神的自由表述为一个成长的过程,是因为他抓住了精神的自我创造(否定以及对这个否定的否定)这个能动性本质;而精神的这个自我创造的本质,又不过是黑格尔对人的劳动及其能动性本质进行唯心主义抽象的结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深刻地指出:黑格尔为历史的运动找到了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而黑格尔辩证法的主要成果——“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的伟大的地方,因此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创造认作一种过程,把人的对象化[实现或客观化]认作对立化,认作外化和对这种外化的扬弃;在于他认识到劳动的本质,把对象化的人——现实的、所以是真实的人——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11〕这正是黑格尔哲学中隐藏着的秘密。说它是秘密,是因为它并没有在黑格尔哲学中明确地表述出来,甚至也不为黑格尔本人所理解,因而需要在批判的基础上进行发掘。这个批判、发掘的工作,是由马克思来完成的。